高考后的漫長暑假,時間仿佛被拉成了黏稠的糖絲。周晚意試圖用閱讀填滿那些無所事事的空白,小城唯一的公共圖書館,成了她最常駐足的避風港。這里的空氣彌漫著舊紙張和灰塵混合的獨特氣味,高大的書架如同沉默的森林,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與暑熱。她喜歡坐在靠窗的位置,那里有高大的梧桐枝葉濾下的、跳躍的光斑,還有窗外偶爾掠過的、屬于小城慢生活的剪影。
距離那個血腥的暮色小巷,已經過去了一周。那本沾著泥污和可疑暗漬的詩集《荒原的風》,被她用紙巾仔細擦拭后,晾曬在窗臺上,此刻正安靜地躺在她隨身的帆布包里。扉頁上“陳野”那兩個字,像兩個沉默的烙印,時不時在她翻動書頁時跳出來,攪動一片心緒。書店老板那句“野得很,沾上沒好事”的低語,也時常在寂靜時回響。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把書扔掉,更不明白為什么要帶著它。
這天下午,陽光格外慵懶,圖書館里人不多。周晚意沉浸在手里一本關于遠行的散文集里,思緒隨著文字飄向未知的遠方。手邊的馬克杯里,溫熱的咖啡散發著醇厚的香氣。她看得入神,翻頁時手臂不經意地一掃。
“哐當——”
馬克杯倒了!深褐色的液體瞬間傾瀉而出,像一條肆意的小河,漫過桌面,浸濕了攤開的散文集,甚至有幾滴濺到了旁邊一本攤開的、不屬于她的厚重精裝書上。
周晚意低呼一聲,手忙腳亂地去扶杯子,抓起桌上的紙巾拼命擦拭。咖啡的污漬在淺色的書頁上迅速暈染開,像丑陋的傷疤,那本無辜的精裝書封面也留下了一小片深色印記。她懊惱極了,臉頰發燙,只想趕緊清理干凈,祈禱管理員和書的主人不要發現這場小型災難。
就在她埋頭苦擦,紙巾在濕漉漉的書頁上徒勞地吸著水分時,一片陰影無聲地籠罩下來。
周晚意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一種強烈的、莫名的預感讓她僵住了動作。她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是他。
陳野。
他就站在她桌子的斜前方,距離不過兩步。依舊是那身洗得有些發白的校服,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線條清晰的小臂。額前的碎發遮住了部分眉眼,但周晚意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雙眼睛——此刻它們沒有小巷里的暴戾,卻像深秋的寒潭,沉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正定定地看著……她手底下那片狼藉,以及那本被她咖啡漬“殃及”的精裝書。
他什么時候來的?他看到了多少?
周晚意感覺血液瞬間涌上頭頂,臉頰燙得驚人。小巷里那個渾身是血、眼神如刀的“困獸”形象和眼前這個沉默站在圖書館書架間的少年重疊在一起,巨大的反差帶來一種眩暈感。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濕透的紙巾,指節泛白,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道歉?解釋?似乎都蒼白無力。
陳野的目光在她因窘迫而漲紅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依舊沒什么溫度,然后移開,落在了那本封面沾了咖啡的精裝書上。他沒有說話,也沒有絲毫要責備的意思。
就在周晚意以為他會轉身走開,或者用他那特有的、帶著冷意的眼神刺她一下時,他卻出乎意料地向前走了一步。
他伸出手。那只骨節分明、指關節處還帶著淡淡未褪盡淤青的手(周晚意的目光像被燙到一樣飛快掠過那里),沒有去碰他自己的書,也沒有去碰那本被周晚意弄臟的散文集。
他的目標是周晚意放在桌角、用來擦咖啡漬的那包紙巾。
他抽出了兩張干凈的紙巾。
然后,他微微俯身,動作帶著一種與圖書館氛圍格格不入的、近乎笨拙的專注,開始擦拭那本精裝書封面上的咖啡漬。他的手指很用力,指腹隔著紙巾按壓在硬殼封面上,發出細微的摩擦聲。他擦得很仔細,很慢,仿佛在對待一件極其珍貴的易碎品。額前垂落的碎發擋住了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緊抿的唇線和繃緊的下頜線。
周晚意完全怔住了。她保持著擦拭的動作,僵在原地,像一座被施了定身術的雕像。她看著他專注的側臉,看著他指腹用力按壓的弧度,看著他校服領口下微微凸起的喉結……圖書館里寂靜無聲,只有老舊空調低沉的嗡鳴,還有……他擦拭書頁時那細微卻無比清晰的沙沙聲。這聲音像羽毛,輕輕搔刮著她的耳膜,也搔刮著她混亂的心緒。
這和他打架時的兇狠判若兩人。
他擦干凈了封面,又用干凈的紙巾一角,極其小心地去蘸吸散文集扉頁上那些已經暈染開的深色水漬。他的動作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周晚意被自己這個念頭嚇了一跳。
時間在凝固的空氣中緩慢流淌。周晚意屏住呼吸,感覺自己的心跳聲在寂靜中被無限放大,咚咚咚地撞擊著胸腔,幾乎要蓋過空調的嗡鳴。
終于,陳野停下了動作。他直起身,將手里那幾張被咖啡染成深褐色的臟紙巾揉成一團,捏在掌心。他沒有再看周晚意,也沒有看那兩本書,目光似乎隨意地掃過桌面,然后落在了周晚意攤開的筆記本上——上面是她剛才閱讀時隨手摘抄的句子,字跡清秀。
他的視線只停留了不到一秒,快得像錯覺。
接著,他轉過身,邁開步子,朝著閱覽室深處一排高大的書架走去。他的背影依舊帶著一種生人勿近的疏離感,腳步沉穩,很快消失在層層疊疊的書架陰影里,仿佛從未出現過。
周晚意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緊繃的身體這才松懈下來,后背竟沁出了一層薄汗。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書桌:散文集扉頁的咖啡漬雖然被吸掉了一些,但依舊留下了難看的黃褐色印記;那本精裝書的封面倒是基本恢復了原樣,只有靠近書脊的地方還有一點不易察覺的濕痕。
而桌上,除了狼藉,還多了一樣東西。
一本深藍色封面的作業本。
它就那么突兀地、安靜地躺在她的筆記本旁邊。顯然是剛才陳野“隨意掃過”桌面時,順手留下的。
周晚意的心又提了起來。她遲疑著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本作業本冰涼的塑料封皮。封面上沒有任何名字,只有用圓珠筆潦草寫著的班級和學號,字跡有些眼熟——和那本詩集扉頁上的凌厲筆鋒如出一轍,只是收斂了許多。
是他。陳野的作業本。
他這是什么意思?還書?可詩集還在她的帆布包里。道歉?他剛才的行為更像是在幫她善后。警告?似乎又不像。
帶著滿腹的疑惑和一絲莫名的緊張,周晚意翻開了作業本。里面是排列整齊的數理化題目和解題步驟,字跡是那種屬于男生的、略顯潦草卻透著力量感的風格,有些地方涂改過,帶著點急躁的痕跡。
她快速翻動著,紙張發出嘩嘩的輕響。直到翻到接近中間的一頁,她的動作猛地頓住了。
一張對折起來的、邊緣有些毛糙的紙條,靜靜地夾在里面。
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起來,撞擊著肋骨。周晚意的手指有些顫抖。她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張紙條,將它展開。
紙條不大,是從某個練習本上撕下來的,上面只有一行字。字跡是同樣的黑色墨水筆寫的,筆鋒依舊帶著銳利的棱角,但每個字的筆畫似乎都刻意放輕了,顯得有些……猶豫?
紙上寫著:
**“周同學,曠野的風往你那邊吹嗎?”**
轟——
周晚意只覺得腦子里像有什么東西炸開了。圖書館里恒溫的空調冷氣仿佛瞬間失效,一股灼熱的氣流從腳底直沖頭頂。她捏著紙條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指節用力到泛白。
這句話……《荒原的風》……那個在小巷里像野獸一樣搏斗的少年……那個在圖書館里沉默地幫她擦拭污漬的男生……還有此刻,這張帶著詩意的、卻又如此突兀的紙條……
無數混亂的畫面和情緒在她腦海中翻涌、碰撞。震驚、困惑、難以置信,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無法解釋的、隱秘的悸動,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
她猛地抬起頭,視線急切地投向陳野剛才消失的書架深處。那里只有一排排沉默的書脊,在透過百葉窗的光線中投下長長的影子,哪里還有那個人的蹤跡?
只有手中這張帶著體溫(或許是錯覺?)的紙條,和那句如同寂靜書海里投下的一顆驚雷般的問句,真實地烙印在感官里。
“周同學,曠野的風往你那邊吹嗎?”
風?曠野的風?他到底……想說什么?
周晚意怔怔地坐在那里,窗外梧桐樹影婆娑,圖書館里寂靜依舊,只有她手中那張小小的紙條,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神不寧。那個叫陳野的男生,如同曠野上一陣無法預測的疾風,再次猝不及防地闖入了她的世界,留下一個巨大的、充滿未知的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