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寫著“周同學(xué),曠野的風(fēng)往你那邊吹嗎?”的紙條,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周晚意平靜(或者說茫然)的生活里激起了久久不散的漣漪。它被夾回那本《荒原的風(fēng)》的扉頁,和“陳野”兩個字緊挨著,成了一個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那個謎團(tuán)的存在。
圖書館的偶遇后,一連幾天,周晚意都心神不寧。她下意識地會去那個靠窗的位置,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掃向閱覽室深處那排高大的書架,期待著某個沉默的身影出現(xiàn),又隱隱帶著一絲說不清的畏懼。然而,陳野如同人間蒸發(fā),再也沒有在圖書館里露過面。那本深藍(lán)色的作業(yè)本,被她帶回了家,放在書桌最醒目的位置,像一件亟待破解的證物。
“周同學(xué)”——他是怎么知道她姓周的?這個疑問如同跗骨之蛆,反復(fù)啃噬著她的思緒。她仔細(xì)回想,在小巷那次,他根本沒可能知道她的名字。在圖書館,她也沒有任何能顯示身份的東西放在桌面上。唯一的交集,只有那本詩集。一個念頭在她心中逐漸清晰:也許,答案就在那本詩集最初出現(xiàn)的地方——那條暮色中的小巷,那家發(fā)出告誡的舊書店。
這個念頭一旦滋生,便再也無法遏制。一種前所未有的沖動驅(qū)使著她,她需要答案,需要解開這個渾身是謎的男生身上的第一道鎖。
這天下午,天色陰沉得厲害,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在小城上空,醞釀著一場蓄勢待發(fā)的雨。空氣悶熱而粘滯,帶著暴雨前特有的土腥氣。周晚意背著帆布包,里面裝著那本詩集和作業(yè)本,深吸一口氣,朝著記憶中的那條小巷走去。
巷子比她記憶中更顯破敗幽深。雨水即將來臨的昏暗光線讓兩側(cè)老墻的斑駁痕跡愈發(fā)猙獰,青石板路濕漉漉地反射著微弱的天光,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和某種陳年的腐朽氣息。她憑著記憶找到了那扇破舊的木門,門楣上掛著一塊歪斜的、字跡模糊的木牌——“知遠(yuǎn)舊書”。
她剛想抬手敲門,門內(nèi)卻突然傳來一陣激烈的爭吵聲,聲音透過薄薄的門板,清晰地刺入耳膜。
“……說了多少次!那書不賣!那是你媽留下的最后……”是書店老爺爺嘶啞而激動的聲音,帶著憤怒和一種深切的痛楚。
“留著有什么用?占地方!能換錢!”一個年輕、壓抑著暴躁的男聲粗暴地打斷了他,聲音像困獸的低吼,周晚意的心臟猛地一縮——是陳野!
“混賬!那是你媽的心血!你懂個屁!”老人的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
“心血?值幾個錢?能抵債嗎?能換酒嗎?”陳野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尖銳的諷刺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憤怒,“砰!”一聲悶響,像是什么東西被狠狠砸在墻上,“他除了打人、喝酒、賭錢,還會什么?!留著這些破書,等著他哪天發(fā)瘋?cè)毫藛幔浚 ?/p>
門外的周晚意被這激烈的爭吵和話語里透露出的冰冷現(xiàn)實釘在原地,寒意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她捏緊了帆布包的帶子,指節(jié)泛白。
“你……你……”老人似乎氣極了,劇烈地咳嗽起來,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滾!你給我滾出去!別臟了你媽留下的地方!”
門內(nèi)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帶著無法宣泄的戾氣,朝著門口逼近。
周晚意下意識地后退一步,心臟狂跳。她來不及多想,幾乎是本能地閃身躲進(jìn)了巷子對面一個堆滿廢棄竹筐的狹窄角落,屏住呼吸,將自己縮進(jìn)濃重的陰影里。
“哐當(dāng)!”
舊書店那扇破舊的木門被從里面猛地拉開,帶著巨大的怒氣撞在墻上,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陳野沖了出來。
他背對著周晚意藏身的方向,站在巷子中央。沒有穿校服,只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灰的黑色T恤,勾勒出少年緊繃而瘦削的肩背線條。他低著頭,雙手緊握成拳,垂在身側(cè),肩膀因為劇烈的喘息而上下起伏,像一頭瀕臨爆發(fā)的、傷痕累累的獸。
空氣仿佛凝固了。巷子里只剩下他粗重壓抑的呼吸聲,還有老舊木門在風(fēng)中吱呀搖晃的呻吟。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壓下來,巷子里的光線昏暗得如同傍晚。
就在這時,醞釀已久的大雨終于傾盆而下。
豆大的雨點毫無預(yù)兆地、密集地砸落下來,打在青石板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急促聲響,濺起渾濁的水花。雨水迅速連成線,織成一張灰蒙蒙的、冰冷的大網(wǎng),將整個小巷籠罩其中。
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陳野。他依舊保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站在巷子中央,一動不動。雨水順著他凌亂的黑發(fā)流淌下來,滑過他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唇,滑過他繃緊的下頜線,最后匯入T恤的領(lǐng)口,將單薄的布料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
周晚意躲在角落的竹筐后,雨水也打濕了她的頭發(fā)和衣襟,帶來刺骨的寒意。但她無暇顧及,她的目光死死鎖在雨幕中的那個背影上。
那個在小巷里兇狠搏斗、在圖書館里沉默專注的少年,此刻在滂沱大雨中,背影竟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脆弱和……巨大的悲傷。那緊握的雙拳,那僵硬的姿態(tài),仿佛在與無形的、沉重到足以壓垮他的東西做著無聲的抗?fàn)帯S晁疀_刷著他,卻洗不掉他身上那種深入骨髓的孤寂和絕望。
書店的門內(nèi),傳來老人壓抑的、帶著哽咽的咳嗽聲。
雨聲越來越大,淹沒了其他一切聲響。
周晚意看著那個在雨中一動不動的背影,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又酸又澀。書店老板那句“他啊,野得很,沾上沒好事”的低語,和剛才門內(nèi)那場充斥著“打人”、“喝酒”、“賭錢”、“抵債”的爭吵碎片,在她腦海中激烈地碰撞著,拼湊出一個模糊卻令人窒息的家庭圖景。
原來,他的“野”,并非天性使然,而是被逼到絕境后的本能反抗?是保護(hù)自己那點可憐自尊的唯一鎧甲?那本《荒原的風(fēng)》,是他母親留下的遺物?所以他才會在打架時那么緊張地護(hù)著它?在圖書館里,才會那樣近乎虔誠地擦拭書的污漬?
疑問一個接一個涌現(xiàn),但此刻,看著雨幕中那個沉默而破碎的背影,周晚意心中翻涌的,不再是單純的恐懼或好奇,而是一種復(fù)雜的、帶著鈍痛的理解和……無法忽視的憐憫。
就在這時,一直僵立著的陳野,肩膀似乎極其輕微地塌陷了一下。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一只手。不是握拳,而是攤開了手掌。
周晚意順著他的動作看去——
在他攤開的掌心,似乎緊緊攥著什么東西,已經(jīng)被雨水徹底打濕。那東西的一角露了出來,是紙頁的殘片,邊緣被揉捏得不成樣子,上面隱約能看到模糊的字跡。
是書頁!是被撕碎的書頁!
他最終還是……沒能護(hù)住母親留下的東西?還是……他自己在盛怒之下撕毀的?
這個念頭讓周晚意的心狠狠一揪。
陳野低頭看著掌心那團(tuán)濕透、破碎的紙屑,雨水順著他低垂的眼睫不斷滴落。他維持著這個姿勢,很久很久。巷子里只有嘩嘩的雨聲,像一場盛大的哀歌。
終于,他猛地攥緊了拳頭,將那團(tuán)濕透的紙屑死死捏在手心,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將那點最后的念想也徹底揉碎在掌紋里。然后,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肩膀徹底垮了下來,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邁開沉重的步子,低著頭,一步一步地、蹚著積水,朝著巷口走去。雨水在他身后拖曳出一道長長的、冰冷的水痕。
周晚意看著他消失在雨幕和巷口拐角,才敢從角落里走出來。冰冷的雨水讓她打了個寒顫。她走到書店門口,那扇破舊的木門虛掩著,里面沒有開燈,一片昏暗,只有老人壓抑的咳嗽聲斷斷續(xù)續(xù)傳來。
她沒有進(jìn)去。
她站在書店門前的屋檐下,雨水順著瓦檐流淌下來,形成一道小小的水簾。她沉默地從帆布包里,拿出了那本被仔細(xì)擦拭過的《荒原的風(fēng)》。封面上的泥點已經(jīng)清理干凈,“荒原的風(fēng)”幾個字清晰可見。
她翻開扉頁,看著“陳野”那凌厲的筆跡,又看了看夾在里面的那張寫著“周同學(xué),曠野的風(fēng)往你那邊吹嗎?”的紙條。
雨聲嘩嘩,敲打著屋檐和青石板。
周晚意深吸了一口帶著雨水腥冷的空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她小心翼翼地將那張紙條從詩集里取出來,然后,將那本《荒原的風(fēng)》,輕輕地、端正地放在了書店門口那方小小的、相對干燥的臺階上。
做完這一切,她沒有停留,轉(zhuǎn)身快步走進(jìn)了雨幕里,朝著陳野消失的方向。
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她卻感覺心里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微弱卻固執(zhí)地燃燒起來。那本詩集,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回應(yīng)。它不屬于她,它屬于那個在雨巷里破碎的少年,屬于他無法言說的思念和悲傷。
至于那張紙條……她緊緊攥在手心,指尖能感受到紙張被雨水濡濕邊緣的柔軟觸感。
“曠野的風(fēng)往你那邊吹嗎?”
此刻,曠野的風(fēng)正裹挾著冰冷的雨水,吹過這座小城,吹過這條濕漉漉的小巷,也吹向那個在風(fēng)雨中踽踽獨行的背影。
而她,似乎也感受到了那風(fēng)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