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滂沱大雨洗刷了小城連日來的悶熱，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草木被浸潤后的清新氣息。周晚意站在自家窗前，看著窗外被雨水沖刷得格外鮮亮的梧桐葉，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張被雨水濡濕過邊緣的紙條。紙條上的字跡邊緣有些暈開，卻更添了幾分真實感——“周同學，曠野的風往你那邊吹嗎？”
舊書店雨巷里的爭吵聲、陳野在雨中那破碎而絕望的背影、還有那本被她悄然放回臺階的詩集……這些畫面在她腦海里反復上演?？謶直灰环N更強烈的、混雜著憐憫和好奇的情緒壓了下去。她想知道，他怎么樣了？那個舊書店里的老爺爺呢？那本《荒原的風》，他看到了嗎？
一種前所未有的沖動驅使著她。她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只是被動地等待或旁觀。那張紙條，像一張無形的邀請函，或者一個挑戰。
她換上一身干凈的衣服，將那張珍貴的紙條小心地夾進自己隨身攜帶的筆記本里，又特意繞路去街角那家口碑不錯的粥鋪，打包了兩份溫熱的青菜瘦肉粥和一些軟糯的糕點。食物的香氣帶著暖意，稍稍驅散了她心底的忐忑。
再次踏入那條熟悉的小巷，雨后初晴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驅散了幾分陰霾。青石板濕漉漉地反射著微光，巷子深處的“知遠舊書”木門緊閉著，異常安靜。
周晚意的心提了起來。她深吸一口氣，走上前，輕輕敲了敲門。
里面沒有回應。
她又敲了兩下，力道稍重了些。
片刻，門內傳來一陣壓抑的咳嗽聲，然后是緩慢拖沓的腳步聲。門“吱呀”一聲，被拉開一條縫。門后露出的，是書店老爺爺那張更顯憔悴疲憊的臉。他渾濁的眼睛在看到周晚意時，先是茫然，隨即掠過一絲驚訝，最后沉淀為一種深深的、帶著警惕的疲憊。
“是你？”老人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小姑娘，有事？”
“爺爺，”周晚意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自然，她舉起手中的打包袋，“我……我路過，看昨天雨那么大，您還好嗎？給您帶了點熱粥?！?/p>
老人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食物上，又移回她臉上，帶著審視。他沒有立刻接，只是沉默地看著她，那雙閱盡滄桑的眼睛似乎能穿透人心。巷子里一時安靜下來，只有屋檐滴水的嘀嗒聲。
就在周晚意感到有些難堪，準備放下東西離開時，老人忽然長長地、帶著濃重痰音的嘆了口氣，側身讓開了一條縫隙：“進來吧?！?/p>
書店里光線昏暗，彌漫著舊書、灰塵和一種淡淡的藥味混合的氣息?？臻g比外面看起來更狹小擁擠，書架歪歪扭扭地擠在一起，上面堆滿了各種泛黃卷邊的舊書。角落里一張破舊的躺椅上，蜷縮著一個人影——正是陳野。
他睡著了?；蛘吒鼫蚀_地說，是昏睡。
他側躺在狹窄的躺椅上，身上蓋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薄外套，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也緊鎖著，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他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嘴唇干裂。一只手臂搭在額頭上，遮住了部分眉眼，露出的下頜線條緊繃。另一只手垂在躺椅邊緣，指關節處的淤青似乎更深了些，還帶著幾道新鮮的、細小的擦傷。他的呼吸有些粗重，帶著不易察覺的鼻音，整個人透出一種被耗盡了所有力氣的脆弱感。
周晚意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昨天在雨巷里那個渾身戾氣、如同受傷困獸的少年，此刻虛弱得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落葉。她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連呼吸都屏住了。
“淋了雨，有點燒。”老爺爺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壓得很低，帶著一種深深的無奈和疲憊。他走到角落里一張堆滿雜物的小桌邊，示意周晚意把粥放下，“昨晚鬧騰了大半夜，天亮才消停點。”
鬧騰？周晚意立刻聯想到那個“打人、喝酒、賭錢”的父親。她沉默地將粥和糕點放在桌上，目光忍不住又飄向躺椅上那個沉睡的身影。
“坐吧?！崩蠣敔斨噶酥敢粡埫芍覊m的舊凳子，自己也在一堆書旁坐下，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才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種認命的蒼涼，“昨天……嚇到你了吧？他……唉，這孩子，命苦?！?/p>
周晚意搖搖頭，不知道該說什么。她看著老人布滿皺紋和愁苦的臉，鼓起勇氣輕聲問：“爺爺，那本詩集……《荒原的風》……我放門口了，您看到了嗎？”
老人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微弱的亮光，隨即又黯淡下去：“看到了。是他媽媽寫的?！彼D了頓，聲音更加低沉，“他媽媽……走得早。就留下這點念想。那混賬……喝醉了，什么都敢砸……”老人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用力地捶了捶自己的胸口，仿佛那里堵著什么。
答案得到了印證。周晚意心中那塊沉重的石頭落了下來，卻又壓上了更深的酸楚。她終于明白，為什么那本書對他如此重要，為什么在圖書館，他會那樣近乎虔誠地擦拭書上的污漬。那是他僅存的、與母親連接的微光。
就在這時，躺椅上的陳野似乎被說話聲驚擾，發出一聲含糊的呻吟，眉頭皺得更緊，身體不安地動了動，眼看就要從狹窄的躺椅上滑下來。
“小心！”周晚意和老爺爺幾乎同時出聲。
周晚意離得更近，幾乎是本能地一步跨上前，伸出手臂，想扶住他滑落的肩膀。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他T恤布料的一剎那，陳野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因為發燒而布滿血絲，瞳孔在昏暗的光線中驟然收縮，如同受驚的野獸。他幾乎是彈坐起來，動作快得驚人，帶著一種下意識的防御姿態。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充滿警惕和一絲未褪盡的戾氣，鎖定在近在咫尺的周晚意臉上，以及她伸出的、懸在半空的手。
“誰讓你來的？！”他的聲音嘶啞干澀，像砂紙摩擦，帶著濃重的鼻音，但語氣卻冰冷銳利，如同出鞘的刀鋒。那眼神里沒有絲毫圖書館里的沉靜，也沒有雨巷中的破碎，只有被驚擾后的極度戒備和拒人千里的冰冷。他甚至下意識地、微微側身，將身后的老爺爺擋在了自己的陰影里，像一頭護崽的狼。
周晚意的手僵在半空，被他眼神里的冰冷刺得指尖發涼。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身上散發出的強烈抗拒和排斥。空氣仿佛凝固了，書店里只剩下陳野粗重的、帶著戒備的喘息聲，和他燒紅的眼睛里那毫不掩飾的敵意。
老爺爺嘆了口氣，想開口解釋：“阿野，這小姑娘……”
“出去?！标愐按驍嗨?，眼睛依舊死死盯著周晚意，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感，每一個字都像冰碴子砸在地上，“這里不歡迎你。離我遠點。”
那冰冷的、帶著驅逐意味的話語，像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周晚意心中剛剛燃起的那點勇氣和暖意。她看著他燒紅的眼睛里那份毫不掩飾的排斥，看著他下意識保護爺爺的姿態，看著他緊抿的、蒼白的唇……委屈、難堪、還有一絲被誤解的刺痛感涌上心頭。
她緩緩地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指尖蜷縮進掌心。
她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后退了一步，拉開了距離。然后，她轉向老爺爺，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爺爺，粥和點心還熱著，您趁熱吃點。我……我先走了?！?/p>
她不再看陳野，轉身快步走向門口。推開門，雨后清新的空氣涌了進來，帶著一絲涼意。她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那間彌漫著藥味、舊書味和冰冷氣氛的舊書店。
巷子里，陽光正好，驅散了些許陰霾。周晚意站在巷口，胸口卻像堵著一團濕棉花，悶得難受。她回頭看了一眼那扇緊閉的木門，陳野那句冰冷的“出去”和充滿敵意的眼神，還在耳邊和眼前揮之不去。
他像一只蜷縮在黑暗角落里的刺猬，用滿身的尖刺拒絕著任何靠近的溫暖。她以為自己遞出的是一點微光，卻只換來更深的防備。
然而，就在她帶著滿心失落準備離開時，眼角的余光卻瞥見了舊書店那扇破舊窗戶的一角。
窗戶玻璃很臟，布滿灰塵和水漬。但就在那模糊的窗框邊緣，在陽光恰好能照射到的一小塊地方，靜靜地放著一本書。
那本《荒原的風》。
它被端端正正地擺在那里，封面朝著巷子。陽光透過污濁的玻璃，在它深色的封面上投下一小塊不規則的光斑，像一個小小的、沉默的燈塔。
周晚意的腳步頓住了。
他看到了。他不僅看到了，還把它放在了窗臺上。
這個無聲的舉動，像一道微弱卻執拗的光，瞬間刺穿了周晚意心中的陰霾和失落。那冰冷的驅逐令下，似乎還藏著別的什么。是確認？是感謝？還是……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笨拙的回應？
她站在原地，看著那本在陽光下靜靜躺著的詩集，看著扉頁上她曾經擦拭過的“陳野”兩個字在光斑下若隱若現。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彎起了一個極淺、卻真實無比的弧度。
驟雨初歇，陽光破云。巷口的風帶著雨后的清涼，輕輕拂過她的發梢。她轉身，腳步不再沉重。
也許，曠野的風，并非總是凜冽。穿透陰霾的那一縷微光，已足夠指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