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野那句冰冷的“出去”和戒備的眼神,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周晚意的心上,留下持續的、隱隱的鈍痛。然而,窗臺上那本在陽光下靜默的《荒原的風》,卻像一道微弱的、卻無比執拗的光,驅散了被拒絕的陰霾,反而在她心底燃起了一簇更堅定的火苗。
她看清了那堅冰之下洶涌的暗流——是痛苦,是守護,是深不見底的孤獨,而非純粹的惡意。她無法再裝作視而不見。那張寫著“曠野的風”的紙條,仿佛帶著無聲的催促。
接下來的幾天,周晚意成了“知遠舊書”的常客。她不再帶粥,而是每天下午,準時出現在書店門口,手里拿著幾本從市圖書館借來的、封面簇新的書。她不再試圖直接與陳野交流,甚至刻意避開他可能出現的時段(通常是清晨或傍晚),只挑他不在的時候來。
她將書輕輕放在書店門口那個干燥的臺階上,有時是一本關于自然風光的攝影集,有時是一本裝幀精美的詩集,有時是一本厚厚的小說。書的扉頁里,永遠夾著一張小小的便簽紙,上面是她清秀的字跡,摘抄著一些零碎的句子:
*“世界先愛了我,我不能不愛它。”——汪曾祺
*“要有最樸素的生活和最遙遠的夢想,即使明天天寒地凍,山高水遠。”——七堇年
*“風可以吹走一張紙,卻吹不走一只蝴蝶,因為生命的力量在于不順從。”——馮驥才
*“在隆冬,我終于知道,我身上有一個不可戰勝的夏天。”——加繆
*甚至,有一天,她夾了《荒原的風》里她自己最喜歡的一句:“當所有星光都沉入海底,總有一縷風,記得你最初的方向。”
她沒有署名。這些書和便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不求激起多大的浪花,只求證明那潭水并非死寂,有人在岸邊靜靜守候。
起初,舊書店的門總是緊閉著。她放下書,便悄然離開。第二天再來時,臺階上的書和便簽已然不見,仿佛被巷子里的風卷走了。周晚意并不氣餒,日復一日。
直到第三天下午,她放下書轉身時,那扇破舊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拉開了一條縫。老爺爺布滿皺紋的臉出現在門后,他沉默地看著臺階上那本嶄新的書,又看了看周晚意,渾濁的眼睛里情緒復雜,最終只是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什么也沒說,又輕輕關上了門。
但周晚意知道,他看見了。他默許了。
第四天,她放下書時,驚訝地發現臺階上多了一小盆不起眼的、葉片有些蔫蔫的綠蘿。顯然是被隨意放在那里的,花盆粗糙,泥土干涸。她心中一動,小心地將它捧起,帶回家悉心照料。
第五天,她帶著煥發生機的綠蘿回來,輕輕放在臺階上。同時放下的書里,夾著的便簽上寫著:“它渴了很久,但根還活著。”
第六天,她再來時,臺階上那盆綠蘿不見了。而書店的門虛掩著,門口放著一本舊得發黃、封面破損嚴重的書——《飛鳥集》。周晚意認得,這是書店里的書,標價簽還在上面,寫著“三元”。書的扉頁里,沒有便簽,只有一道用鉛筆隨意劃下的線,標記著一句詩:
**“世界對著它的愛人,把它浩翰的面具揭下了。它變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
周晚意的心跳猛地加速。她拿起那本《飛鳥集》,指尖拂過那行被標記的詩句。這絕不是老爺爺的筆跡。是他!陳野!這是他對她那些書和便簽的回應!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和暖流瞬間涌遍全身。她付了三塊錢,將書珍重地收進帆布包。
一種無聲的、奇妙的默契在兩人之間悄然建立。隔著一扇舊木門,通過書籍和文字,兩個原本壁壘森嚴的世界,開始了試探性的、小心翼翼的觸碰。
然而,平靜的試探很快被一場更猛烈的風暴打破。
這天下午,周晚意像往常一樣,帶著一本新書走向小巷。天空陰沉得可怕,烏云翻滾,雷聲在遠處沉悶地滾動,空氣中彌漫著暴雨將至的窒息感。她剛走到巷口,豆大的雨點便毫無預兆地砸落下來,瞬間連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
她加快腳步沖向書店門口那窄窄的屋檐。剛到門口,就聽到里面傳來激烈的爭吵和摔砸東西的聲音!比上次更加暴烈!
“錢呢?!老子養你這么大是吃干飯的?!書店這點破爛能值幾個錢?!給我!”一個粗野、醉醺醺的男聲咆哮著,伴隨著玻璃碎裂的刺耳聲響。
接著是陳野壓抑著暴怒的低吼:“滾!這里沒有你的錢!”
“小兔崽子反了你了!”醉漢的怒吼,“啪!”一聲脆響,像是耳光的聲音。
“住手!你別打孩子!”老爺爺嘶啞的哭喊。
然后是更劇烈的推搡、撞擊聲和痛苦的悶哼。
周晚意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恐懼攫住了她。是陳野那個酗酒的父親!他在打人!在打陳野和老爺爺!
她顧不得暴雨,猛地去推那扇木門!門從里面被什么東西頂住了,只推開一條縫隙。透過縫隙,她看到了讓她血液幾乎凝固的一幕:
狹小的書店里一片狼藉,書架被推倒,舊書散落一地,被踩踏得不成樣子。陳野的父親,一個身材高大、滿臉橫肉、醉眼惺忪的男人,正揪著陳野的衣領,將他死死按在墻上!陳野嘴角滲血,臉頰紅腫,額角有一道新鮮的傷口在流血,但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依舊死死地、充滿恨意地瞪著眼前的男人,像一頭瀕死也要咬下敵人一塊肉的幼狼!他的一只手,正死死地護著身后跌坐在地上、嘴角也帶著血跡、痛苦呻吟的老爺爺!
而在他們旁邊的地上,那本被周晚意放回窗臺的《荒原的風》,赫然躺在泥水(從門口漫進來的雨水)和玻璃碎片中!封面被撕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內頁散開,被臟污的雨水迅速浸透!
“放開他!”周晚意用盡全身力氣尖叫出來,聲音帶著她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和尖銳,瞬間撕裂了店內的暴戾氣氛。
所有人都猛地看向門口。
醉漢愣了一下,猩紅的醉眼瞇起,打量著渾身濕透、站在雨中的周晚意,隨即露出一個惡意的獰笑:“喲?哪來的小娘們?管閑事?”
陳野在看到周晚意的一剎那,瞳孔驟然收縮!那眼神里充滿了震驚、難以置信,隨即是比剛才被父親毆打時更強烈的、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羞恥和暴怒!被最不堪、最丑陋的家暴現場,被自己最想逃離的泥沼,被自己拼命想在她面前維持最后一點尊嚴的人,就這樣赤裸裸地撞破!這比任何拳頭都讓他痛徹心扉!
“滾——!誰讓你來的!滾啊——!”他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來,聲音破碎沙啞,帶著絕望的瘋狂,眼眶瞬間通紅。他掙扎著想擺脫父親的鉗制,想沖過去把她推開,遠離這個地獄!
醉漢似乎被陳野的反應刺激了,更加用力地將他摜在墻上,然后搖搖晃晃地朝著門口走來,帶著濃重的酒氣和令人作嘔的威脅:“小妞,想進來?老子……”
“砰——!!!”
一聲巨大的悶響,伴隨著醉漢殺豬般的慘叫!
就在醉漢即將伸手抓向周晚意的瞬間,一道身影如同暴怒的閃電,從側面狠狠撞了過來!是陳野!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獅子,用肩膀狠狠撞向自己父親的腰側!
醉漢猝不及防,龐大的身軀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門口濕滑泥濘的地面上,后腦勺磕在門檻上,發出令人牙酸的響聲。他痛得蜷縮起來,一時爬不起來。
陳野自己也因為巨大的反作用力踉蹌著后退幾步,撞在散亂的書堆上。他急促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嘴角的血流得更多了,額頭的傷口在雨水沖刷下顯得更加猙獰。但他顧不上自己,也顧不上地上哀嚎的父親,他的眼睛,死死地、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絕望和毀滅欲,釘在門口那個渾身濕透、臉色慘白、像受驚小鹿一樣的女孩身上。
暴雨如注,瘋狂地澆灌著狹窄的小巷,沖刷著書店門口的泥濘。雨水順著周晚意的頭發、臉頰不斷流淌,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看著書店里的一片狼藉,看著倒在地上呻吟的醉漢,看著蜷縮在角落痛苦咳嗽的老爺爺,最后,目光定格在那個靠在書堆上、滿身傷痕、眼神破碎絕望、如同被整個世界遺棄的少年身上。
她的目光緩緩下移,落在他腳邊不遠處——那本躺在泥水和玻璃碎片中的《荒原的風》。珍貴的書頁被撕毀,被雨水無情地浸泡,墨跡正在迅速暈開、模糊,如同他此刻被徹底踐踏的尊嚴和僅存的念想。
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和心痛,如同巖漿般在她胸腔里奔涌、爆發,瞬間壓倒了所有的恐懼!
她猛地沖進書店,無視了地上呻吟的醉漢,無視了陳野那幾乎要將她灼穿的眼神,徑直沖向那本正在被雨水吞噬的詩集!
她跪倒在冰冷潮濕、布滿玻璃碴的地面上,不顧臟污和可能被劃傷的危險,伸出雙手,急切地、近乎虔誠地,將那些散落的、浸透的、被撕破的書頁,一頁一頁,從泥水里撈起來!
她的動作又快又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雨水打濕了她的睫毛,順著下巴滴落在那些脆弱的紙頁上,和原本的泥水混在一起。她的手指被玻璃碎片劃破了,滲出細小的血珠,混入泥水中,但她渾然不覺,只是專注地、近乎偏執地搶救著那些正在消逝的文字和墨跡。
陳野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看著她跪在泥濘里,看著她被雨水濕透的狼狽背影,看著她不顧一切地搶救那本對他來說意味著一切的、此刻卻支離破碎的詩集……他那雙被暴怒、羞恥和絕望充斥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劇烈地顫抖起來,然后,如同被重錘擊碎的堅冰,轟然崩塌。
他緊握的拳頭,無力地松開了。緊抿的、帶著血跡的嘴唇,微微張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胸口劇烈的起伏,和那雙死死盯著周晚意動作的眼睛,泄露了他內心翻江倒海般的、從未有過的劇烈震蕩。
這個他拼命推開、用最冰冷的態度驅趕的女孩,這個撞破了他所有不堪和狼狽的女孩,此刻正跪在他最深的泥沼里,不顧一切地,試圖為他打撈起那一點點……早已破碎的光。
暴雨的聲音,父親的呻吟,爺爺的咳嗽,仿佛都遠去了。狹小狼藉的書店里,只剩下女孩跪在泥水中搶救書頁的窸窣聲,和她壓抑著的、帶著哽咽的喘息。
陳野的身體晃了晃,最終脫力般地,順著書堆滑坐在地上。他抬起那只沾著血跡和泥污的手,慢慢地、顫抖地,捂住了自己的臉。滾燙的液體,混合著雨水和血水,終于無法抑制地,從指縫間洶涌而出。
無聲的嗚咽,淹沒在滂沱的雨聲里。
而周晚意,依舊跪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捧著那些被拯救出來的、濕透的、破損的詩頁,仿佛捧著少年破碎世界里,最后一點微弱的星火。
雨,還在下。打濕了書頁,打濕了小巷,也打濕了兩個少年人心中,那道橫亙已久的、名為孤獨與隔閡的墻。墻上,裂痕蔓延,有光,正艱難地透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