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冬的氣息在小城彌漫，空氣清冽如刀，呵氣成霜。距離那個雪夜巷口的告白，已過去數(shù)日。那層橫亙在周晚意和陳野之間的薄冰，被陳野那句石破天驚的“想”徹底擊碎。然而，冰層之下涌動的，并非洶涌的熱流，而是一種更加微妙、帶著試探性暖意的涓涓細流。

關(guān)系變了，但生活的底色并未瞬間改變。債務(wù)的陰影依舊如影隨形，書店的破敗需要修補，陳野父親帶來的威脅并未解除。只是，在這片冰冷的曠野上，兩個孤獨行走的人，終于牽起了彼此的手，試圖共同對抗那無處不在的寒風。

周晚意踏進“知遠舊書”的頻率更高了。她不再需要尋找借口，書店本身和她想見的人，就是最充分的理由。她常常帶著保溫桶，里面是家里燉好的熱湯或者軟糯的粥。老爺爺?shù)臍馍谒南ば恼樟虾完愐暗膰婪浪朗叵拢偹愫棉D(zhuǎn)了些，咳嗽也減輕了。

陳野的變化是細微卻深刻的。他依舊沉默寡言，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沉重，但那雙漆黑眼眸里，看向周晚意時，那層堅冰徹底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專注的、帶著溫度的光芒，像雪地里唯一燃燒的炭火。他不再回避她的目光，雖然對視時，耳根總會不受控制地泛起可疑的紅暈，然后迅速別開臉，假裝專注地修理書架或者整理書籍。

周晚意帶來的食物，他不再抗拒。他會沉默地接過保溫桶，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她的，兩人都會微微一顫，然后他飛快地縮回手，低聲道：“……謝謝。”聲音低沉，卻不再冰冷。他會把食物分成三份，先照顧爺爺吃完，然后才和周晚意一起，在書店角落那張唯一還算完好的小木桌上，安靜地進食。空氣里彌漫著食物的香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帶著暖意的沉默。兩人偶爾眼神交匯，周晚意會對他淺淺一笑，陳野則總是迅速低下頭，扒拉碗里的食物，喉結(jié)滾動，掩飾著內(nèi)心的悸動。

修復那本《荒原的風》，成了兩人心照不宣的共同儀式。

午后，難得的冬日暖陽透過破舊的窗戶，在書店布滿灰塵的空氣里投下幾道光柱。周晚意和陳野并排坐在小木桌旁，桌上攤開著那沓已經(jīng)徹底晾干、卻依舊脆弱破損的詩頁，還有周晚意帶來的透明膠帶、小鑷子、細毛筆和特制的修復紙。

周晚意動作輕柔而專注，用細毛筆蘸取少量稀釋過的漿糊，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破損的邊緣。她的手指纖細白皙，動作穩(wěn)定得像在進行精密的手術(shù)。陳野則負責更“粗重”的活——用鑷子夾起周晚意處理好的、薄如蟬翼的修復紙，屏住呼吸，無比謹慎地覆蓋在破損處，再用指腹隔著薄紙，極其輕柔地按壓撫平。他指關(guān)節(jié)處的舊傷和新添的細小疤痕，在陽光下格外清晰，此刻卻做著最需要耐心和細致的工作。

兩人靠得很近。陳野甚至能聞到她發(fā)間淡淡的洗發(fā)水清香，混合著舊書和漿糊的味道，形成一種獨特的氣息，縈繞在他鼻尖。她的呼吸輕輕拂過他的手背，帶來一陣細微的麻癢。他全身的肌肉都下意識地繃緊，動作更加小心翼翼，生怕一個用力，就弄壞了這好不容易搶救回來的珍寶，也……弄壞了此刻這脆弱而珍貴的寧靜。

“這里……裂得太碎了。”周晚意指著一處幾乎呈蛛網(wǎng)狀碎裂的頁面邊緣，眉頭微蹙。

陳野湊近了些，溫熱的氣息幾乎拂過她的耳廓。周晚意感覺耳根有些發(fā)燙。他仔細看了看，然后拿起小鑷子，極其耐心地將那些細小的碎片歸攏，低聲道：“……我來試試。”

他的聲音就在耳邊，帶著一種低沉的磁性。周晚意的心跳漏了一拍，輕輕“嗯”了一聲。

兩人埋頭工作，偶爾交流也只限于修復本身，聲音壓得很低。陽光在書頁上移動，時間仿佛變得粘稠而緩慢。指尖偶爾會不經(jīng)意地觸碰，帶來細微的電流。每一次觸碰，都讓陳野的心跳驟然加速，也讓周晚意的臉頰染上淡淡的粉色。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聲的張力，甜蜜又帶著青澀的笨拙。

“好了。”當最后一處較大的破損被修復紙小心覆蓋、撫平，周晚意長長舒了口氣，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這本承載了太多傷痛和回憶的詩集，終于在兩人共同的努力下，艱難地拼湊回了大致的模樣。雖然傷痕累累，布滿了修補的痕跡，像一件打滿補丁的舊衣，但它終究是“完整”地回來了。

陳野看著那本煥然一新的“舊”書，目光深邃。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封面“荒原的風”那幾個字，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然后，他抬起頭，看向周晚意。陽光落進他漆黑的眼眸里，映出細碎的光，像融化的星辰。他沒有說“謝謝”，但那眼神里蘊含的感激、動容和一種更深沉的東西，比任何語言都更有力量。

周晚意被他看得臉頰更熱，心跳如鼓。她剛想移開視線，陳野卻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伸出了手。

不是碰書，而是輕輕握住了她放在桌面上、還沾著一點漿糊的手。

他的掌心很燙，帶著薄繭，有些粗糙，卻異常有力。那溫度瞬間透過皮膚，直抵周晚意的心尖，讓她渾身都僵住了，大腦一片空白。

陳野似乎也被自己大膽的舉動驚到了，他飛快地瞥了一眼里間（爺爺似乎在打盹），然后迅速低下頭，耳根紅得滴血。他的手卻沒有松開，反而微微收緊，將周晚意微涼的手包裹在自己溫熱的掌心里。

一種巨大的、無聲的悸動在兩人交握的手間洶涌澎湃。書店里安靜得只剩下兩人清晰可聞的心跳聲，噗通，噗通，像曠野上驟然擂響的鼓點。

就在這時，書店那扇破舊的木門被猛地推開！

“阿野！老東西！死哪去了？給老子滾出來！”一個粗野、醉醺醺的聲音伴隨著刺骨的寒風灌了進來！

是陳野的父親！陳建國！

溫馨寧靜的氣氛瞬間被撕得粉碎！

陳野的臉色驟變，眼神瞬間冷厲如刀，猛地站起身，將周晚意護在身后！他握著周晚意的手下意識地收緊，然后迅速松開，將她往更里面的角落推了推，低吼道：“待著別動！”聲音緊繃，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周晚意的心瞬間沉到谷底，恐懼和擔憂再次攫住了她。她看著陳野瞬間繃緊如獵豹般的背影，看著他額角尚未完全褪去的淤青，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陳建國搖搖晃晃地闖了進來，帶著一身濃重的劣質(zhì)酒氣和寒氣。他滿臉橫肉，醉眼惺忪地掃視著書店，目光落在陳野身上，又瞥見他身后的周晚意，咧開嘴露出一個惡意的獰笑：“喲？小兔崽子長本事了？還學會藏女人了？錢呢？！上次的賬還沒跟你算！”他指著自己后腦勺上已經(jīng)結(jié)痂的傷疤，眼神兇狠。

“這里沒有你的錢！滾出去！”陳野的聲音像淬了冰，帶著壓抑的暴怒，身體緊繃，像一張拉滿的弓。

“沒有？”陳建國嗤笑一聲，目光貪婪地掃過書架，“沒有就砸！砸到你們有為止！”他說著，就搖搖晃晃地要去推旁邊一個剛被陳野修好、勉強立住的書架！

“住手！”陳野厲喝一聲，如同離弦之箭般沖了過去，死死抓住陳建國的手臂！

“反了你了！”陳建國勃然大怒，另一只拳頭帶著風聲就朝陳野臉上砸去！

陳野早有防備，側(cè)頭躲過，兩人瞬間扭打在一起！狹窄的書店里頓時充斥著怒罵聲、拳腳到肉的悶響和書架被撞得吱呀搖晃的聲音！

“阿野！別打了！咳咳咳……”老爺爺被驚醒，掙扎著從躺椅上坐起，焦急地呼喊。

周晚意躲在角落，心臟狂跳，看著陳野為了護住書店、護住爺爺，再次與他暴戾的父親搏斗。每一次拳頭落在陳野身上，都讓她心口劇痛。她看到陳野嘴角再次滲出血絲，看到他額角的舊傷被蹭到，滲出鮮紅。

恐懼、憤怒和一種強烈的保護欲在她胸中燃燒！她不能只是看著！她目光急掃，看到了墻角立著的那把陳野平時用來修東西的舊掃帚！她幾乎是撲過去，抓起掃帚，用盡全身力氣，朝著正揪住陳野衣領(lǐng)的陳建國的后背狠狠打了下去！

“放開他！”

木頭打在皮肉上的悶響！陳建國吃痛，動作一滯，猛地回頭，猩紅的醉眼死死盯住拿著掃帚、臉色煞白卻眼神倔強的周晚意：“臭婊子！找死！”他松開陳野，轉(zhuǎn)身就朝周晚意撲來！

“晚意！”陳野目眥欲裂，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從后面撲倒陳建國，將他死死按在地上！他用手肘死死抵住陳建國的后頸，聲音嘶啞瘋狂，帶著毀滅一切的殺意：“你敢動她一下！我殺了你！！！”

那聲音里的狠厲和不顧一切，讓整個書店的空氣都仿佛凍結(jié)了。連醉醺醺的陳建國都被那股實質(zhì)般的殺意震懾住，一時竟忘了掙扎。

周晚意握著掃帚的手在劇烈顫抖，看著陳野如同受傷野獸般護在她身前的背影，看著他眼中那不顧一切的瘋狂……淚水終于無法抑制地奪眶而出。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心疼，因為憤怒，也因為……一種被如此決絕地保護著的、巨大的震撼和酸楚。

就在這時，巷口傳來了尖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

顯然是有鄰居聽到了書店里激烈的打斗和怒罵聲，報了警。

警笛聲像一盆冰水，瞬間澆醒了被怒火和殺意吞噬的陳野。他眼中的瘋狂褪去，恢復了一絲清明，但按著陳建國的手依舊沒有絲毫放松。

陳建國聽到警笛，臉色瞬間變了，掙扎著低吼：“小畜生！放開老子！”

警察很快沖進了書店，迅速控制住了局面。陳建國被反手銬上，罵罵咧咧地被拖走。警察簡單詢問了情況，看著書店的狼藉（剛整理好又亂了）、陳野臉上的傷和老爺爺?shù)奶撊酰挚戳丝大@魂未定、臉上帶著淚痕的周晚意，心中了然。做了筆錄，安撫了幾句，讓他們有事及時報警，便帶著陳建國離開了。

警笛聲遠去，書店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比上次更加沉重，更加疲憊。

陳野脫力般地靠在墻上，劇烈地喘息著，嘴角的血跡刺目驚心。他看著再次被撞歪的書架，看著散落一地的書籍，看著爺爺痛苦又擔憂的眼神，最后，目光落在角落里，那個握著掃帚、臉色蒼白、默默流淚的周晚意身上。

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深切的愧疚瞬間淹沒了他。他讓她看到了最不堪的一幕，讓她身處險境，讓她流淚……他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周晚意扔掉掃帚，走到他面前。她沒有說話，只是抬起手，用袖子，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擦去他嘴角的血跡。她的手指冰涼，還在微微顫抖。

陳野的身體猛地僵住，像一塊冰冷的石頭。他不敢看她含淚的眼睛。

“疼嗎？”周晚意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輕得像嘆息。

陳野喉結(jié)劇烈滾動，卻發(fā)不出聲音。他猛地閉上眼，仿佛這樣就能逃避那讓他心碎的目光。

周晚意沒有等他回答。她轉(zhuǎn)身，默默地開始收拾再次散落一地的書籍。動作很慢，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

陳野看著她單薄的背影，看著她彎下腰撿書的動作，胸腔里翻涌著難以言喻的痛楚和酸澀。他張了張嘴，那句在心底盤旋了千萬遍的“對不起”，卻像被巨石堵著，沉重得無法出口。

他最終只是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她身邊，沉默地彎下腰，和她一起，在滿目狼藉中，再次開始那似乎永無止境的修復。陽光透過窗戶，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也照亮了兩人沉默的、并肩的身影。無聲的陪伴，成了此刻唯一能給予對方的慰藉。

雪，不知何時又開始下了。細小的雪花，無聲地飄落在小巷深處，覆蓋著舊書店的屋頂和窗欞。書店內(nèi)，只有書頁被撿起的沙沙聲，和兩顆在嚴寒中相互依偎、試圖取暖的心跳聲。

曠野的風雪依舊凜冽，但至少，他們不再是一個人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