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里消毒水的氣味混合著汗味和一種無形的緊張感。日光燈管發(fā)出慘白的光，照亮了墻壁上藍底白字的規(guī)章制度，也照亮了陳野額角那塊已經(jīng)有些卷邊的創(chuàng)可貼，和他嘴角未消的淤青。

做完筆錄出來，夜已經(jīng)很深了。小城的喧囂沉寂下去，只剩下路燈昏黃的光暈和偶爾駛過的車輛聲。涼風帶著江水的濕氣拂過，吹散了派出所里令人窒息的沉悶。

周晚意一直安靜地陪在陳野身邊，此刻也長長舒了一口氣。她側(cè)頭看向陳野，他緊抿著唇，下頜線繃得死緊，眼神里沒有了之前的暴戾或絕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疲憊，以及一絲……如釋重負后的茫然。警察的介入，父親的拘留（哪怕只是暫時的），像是一把懸了很久的刀終于落下，雖然留下傷口，卻也斬斷了那根將他死死拖向深淵的鎖鏈。

“陳野……”她輕聲喚他，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陳野腳步頓住，轉(zhuǎn)過頭看她。路燈的光落在他漆黑的眼眸里，映出一點微弱的、屬于她的影子。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等待她的下文。那眼神不再有拒人千里的冰冷，也不再是圖書館里沉默的專注，而是一種……帶著疲憊依賴的專注。

“你……”周晚意斟酌著詞句，小心翼翼地問，“還好嗎？”她看著他臉上的傷，看著他眉宇間揮之不去的倦色。

陳野沉默了幾秒，目光從她臉上移開，投向遠處被霓虹染成暗紫色的夜空，聲音低沉沙啞：“……還好。”他頓了頓，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又補充道，“比……想象中好。”至少，爺爺暫時安全了。至少，那個人渣短時間內(nèi)無法再傷害他們。這對他而言，已經(jīng)是巨大的解脫。

他重新看向周晚意，目光落在她依舊有些蒼白的臉上，落在她眼底淡淡的青影上。他想起她在書店里不顧一切撲向父親的樣子，想起她擋在他身前時那單薄卻異常堅定的背影……一股強烈的、混雜著心疼和后怕的情緒涌上心頭。

“你……”他開口，聲音艱澀，“不該沖過來。很危險。”他想起那揮舞的拳頭，想起父親猩紅的醉眼，一陣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

“我知道。”周晚意迎著他的目光，沒有絲毫退縮，眼神清澈而堅定，“但我不能看著你挨打。”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就像……你不能看著別人傷害爺爺一樣。”

這句話像一塊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陳野沉寂的心底漾開圈圈漣漪。他看著她，看著她眼中那份純粹的、毫無保留的關切和守護，喉頭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長久以來，他習慣了獨自承受一切，習慣了用暴戾和冰冷筑起高墻。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有人如此堅定地站在他身邊，甚至……擋在他身前。

一股巨大的暖流伴隨著洶涌的酸澀瞬間沖垮了他最后一道心理防線。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拳頭，而是帶著一種近乎失控的力量，一把將周晚意緊緊擁入懷中！

他的手臂收得很緊，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和一種失而復得般的珍重，仿佛要將她嵌入自己的骨血里。他的下巴抵在她的發(fā)頂，灼熱的呼吸噴灑在她的頸窩，帶著滾燙的溫度。周晚意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劇烈的心跳，如同密集的鼓點，敲打在她的耳膜上，也敲打在她的心上。

“對不起……”他埋在她發(fā)間，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從未有過的脆弱，“讓你……看到這些……讓你……卷進來……對不起……”他一遍遍地重復著，像在懺悔，又像是在宣泄積壓了太久的恐懼和無助。

周晚意被他抱得有些喘不過氣，卻沒有掙扎。她抬起手臂，輕輕地、一下下地拍撫著他緊繃的脊背，像安撫一只受驚后終于找到港灣的困獸。她的聲音輕柔得像夜風：“不用說對不起。陳野，你沒有錯。錯的是傷害你們的人。”

她的安撫像帶著魔力，讓陳野緊繃的身體一點點松弛下來。他依舊緊緊地抱著她，汲取著她身上令人安心的氣息，仿佛這是暴風雨后唯一的錨點。派出所門口的路燈將兩人相擁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交織在一起，仿佛再也無法分開。

過了許久，陳野才緩緩松開手臂，但依舊沒有放開她，只是稍稍拉開了些距離，雙手依舊扶著她的肩膀。他低下頭，深深地凝視著她，眼底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有后怕，有感激，有濃得化不開的依戀，還有一種破土而出的、滾燙的赤誠。

“周晚意，”他叫她的全名，聲音低沉而鄭重，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里擠出來的，“我……”

“我知道。”周晚意打斷了他即將出口的、可能更沉重的話語，她看著他，嘴角揚起一個溫柔而堅定的弧度，“陳野，我也一樣。”她沒有說“喜歡”或“愛”，但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里，盛滿了無需言說的情意和堅定不移的陪伴。

陳野的心被這眼神徹底擊中。他緊抿的唇線終于松開，一個極其淺淡、卻真實無比的弧度，在他蒼白的、帶著傷痕的嘴角緩緩漾開。那笑容很輕，很淡，如同暗夜里悄然綻放的曇花，轉(zhuǎn)瞬即逝，卻足以照亮他眼底所有的陰霾。

他不再說話，只是用力地點了點頭，扶著她的肩膀，將她更緊地攏向自己，用額頭輕輕抵著她的額頭。兩人鼻尖相觸，呼吸交融。空氣中彌漫著劫后余生的疲憊，也彌漫著一種無聲勝有聲的、滾燙的確認。

星子沉默地綴在深藍的夜幕上，見證著這對少年人在派出所慘白的燈光下，在經(jīng)歷了最深的黑暗后，笨拙而堅定地確認了彼此的心意。

***

幾天后，高考錄取結(jié)果塵埃落定。

周晚意如愿以償，被鄰省一所重點大學的中文系錄取。紅色的錄取通知書像一片輕盈的羽毛，落在掌心，卻帶著沉甸甸的未來重量。喜悅之余，一股難以言喻的離愁悄然爬上心頭。

她拿著通知書，第一時間跑去了“知遠舊書”。

書店經(jīng)過幾天的清理和簡單修復，雖然依舊破舊，但已不復當日的狼藉狼藉。書架被重新扶正加固，書籍被一本本擦拭干凈，整齊（在有限條件下）地擺放回去。空氣中少了些霉味，多了一絲陽光曬過舊書的干燥氣息。

陳野正在門口修理一張被踹歪的舊凳子，額角的創(chuàng)可貼已經(jīng)撕掉，留下一道淺淺的痂痕。看到周晚意跑進來，他直起身，目光落在她手中那份鮮艷的通知書上，眼神微微一凝，隨即又恢復了平靜。

“錄取了？”他問，聲音聽不出太多情緒。

“嗯。”周晚意將通知書遞給他看，臉上帶著明媚的笑容，眼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鄰省的S大，中文系。”

陳野接過那份薄薄的紙，目光在“錄取通知書”幾個燙金大字和“周晚意”的名字上停留片刻。他看得異常認真，仿佛要將每一個字都刻進腦海里。然后，他輕輕合上，遞還給她，嘴角扯出一個很淡的弧度：“……恭喜。”

“你呢？”周晚意緊張地問，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記得他最后那次模擬考的成績，記得他眼底的掙扎和對未來的渺茫希望。

陳野沉默了一下，轉(zhuǎn)身從旁邊一個釘在墻上的、搖搖晃晃的信報箱里，取出一個同樣薄薄的信封。信封很普通，沒有任何燙金。他拆開，抽出一張紙。

周晚意湊過去看——是本省一所普通理工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機械工程專業(yè)。學校不算頂尖，但對他來說，已是拼盡全力、沖破泥沼后能抓住的最好結(jié)果。

“太好了！”周晚意的心終于落回實處，巨大的喜悅涌上心頭，她忍不住跳起來，抓住了陳野的手臂，“陳野！你考上了！你真的考上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盛滿了純粹的、為他感到高興的光芒。

陳野被她突如其來的喜悅感染，看著她抓住自己手臂的手，感受著她指尖傳來的溫熱和力量，嘴角那抹淡笑終于加深了些許，眼底也漾開真實的暖意。他點了點頭：“嗯。”

喜悅過后，分離的現(xiàn)實如同冰冷的潮水，悄無聲息地漫上來。鄰省與本省，幾百公里的距離，對于剛剛確認心意的少年人來說，無異于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曠野。

傍晚，兩人默契地來到了江邊。

夕陽的余暉將寬闊的江面染成一片流動的金紅。江風帶著濕潤的水汽撲面而來，吹動著兩人的衣角和發(fā)梢。遠處貨輪的汽笛聲悠長而空曠。

他們并肩坐在堤岸的石階上，望著波光粼粼的江面。錄取通知書帶來的短暫喜悅被一種沉甸甸的離愁取代。誰都沒有說話，只有風聲在耳邊低語。

“九月……”周晚意低聲開口，打破了沉默，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就要走了。”

“嗯。”陳野低低應了一聲，目光依舊望著江心一艘緩緩駛過的小船。他放在膝蓋上的手，無意識地收緊。

“S市……離這里，好遠。”周晚意看著遠處消失在地平線的夕陽，聲音輕得像嘆息。

陳野終于轉(zhuǎn)過頭，看向她。夕陽的金輝勾勒著她柔和的側(cè)臉輪廓，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那抹化不開的憂慮和不舍。一股強烈的不舍和心疼瞬間攫住了他。

他伸出手，不是握拳，而是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珍重，輕輕覆在了她放在膝蓋上的手背上。他的掌心溫熱，帶著薄繭，卻異常堅定。

周晚意微微一顫，低下頭，看著那只覆蓋在自己手背上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他的指關節(jié)處，舊傷新痂交錯，記錄著過往的掙扎與抗爭。此刻，這雙手卻傳遞著無聲的安慰和力量。

“遠就遠。”陳野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在江風的嗚咽中顯得格外沉穩(wěn)有力。他收緊手指，將她微涼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溫熱的掌心。“再遠，風也能吹到。”

周晚意猛地抬起頭，撞進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雙總是帶著陰郁或暴戾的眼睛，此刻在夕陽的余燼中，清晰地映著她的影子，盛滿了前所未有的溫柔和一種磐石般的堅定。

“你忘了？”他看著她，嘴角勾起一個極淺的、帶著點少年意氣的弧度，重復著她曾經(jīng)用來安慰他的那句詩，“‘當所有星光都沉入海底，總有一縷風，記得你最初的方向。’”

他頓了頓，目光灼灼地鎖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周晚意，你就是我的方向。你在的地方，風就往哪邊吹。”

轟——

周晚意只覺得一股巨大的暖流伴隨著滾燙的悸動，瞬間沖垮了所有的離愁別緒！她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跳動，眼眶瞬間發(fā)熱。她看著他，看著他在夕陽下顯得格外清晰和堅定的眉眼，看著他緊握著自己的手，看著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滾燙的情意和承諾。

曠野的風，在這一刻，終于有了明確的方向。它不再孤獨，不再迷茫。它跨越泥濘和風暴，只為吹向心之所向。

她反手用力地回握住他的手，十指緊緊相扣。所有的擔憂和離愁，在這堅定的目光和滾燙的掌心溫度里，化作了對未來最堅定的期許。

“嗯！”她用力點頭，聲音帶著哽咽，卻無比明亮，“風會記得方向！我們……一起走！”

夕陽徹底沉入江底，天空被渲染成瑰麗的紫紅色。星子一顆接一顆，悄然點亮了深藍的夜幕，如同沉入海底的星光，重新浮出水面，為夜航的船只指引方向。

江風獵獵，吹拂著少年少女緊握的手和飛揚的衣角。他們并肩坐在堤岸上，望著星光下奔流不息的江水，仿佛看到了那條雖然漫長、卻充滿無限可能的、通往未來的航道。

星沉海底，風引夜航。曠野再大，只要方向一致，便無畏分離。他們的故事，如同這浩瀚江河，才剛剛開始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