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的秋,來得比南方小城更早,也更清冽。大學校園里,高大的梧桐樹葉已染上金黃,風一吹,便打著旋兒簌簌落下,鋪滿蜿蜒的小徑。空氣里彌漫著新書的油墨香、青春的笑語喧嘩,還有一種屬于遠方都市的、陌生而充滿活力的氣息。
周晚意抱著幾本厚厚的文學理論課本,走在通往圖書館的林蔭道上。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下斑駁的光點,跳躍在她肩頭。周圍是步履匆匆、洋溢著對大學生活無限憧憬的新生面孔。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將胸口那股揮之不去的、沉甸甸的思念壓下去。
已經開學兩周了。物理上的距離,像一道無形的鴻溝,將她和陳野分隔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的大學生活忙碌而充實。中文系的課程浩瀚如海,教授們引經據典,帶她進入一個又一個瑰麗的思想殿堂。室友們性格各異,但都熱情友善。她參加了讀書社,課余時間大多泡在窗明幾凈、藏書浩瀚的大學圖書館里。一切都很好,符合她對大學生活的所有美好想象。
可是,每當夜深人靜,當宿舍的燈光熄滅,只有手機屏幕發出微弱的光時,那份被刻意壓抑的思念便如同潮水般洶涌而至。她想起舊書店里彌漫的舊紙味道,想起青石板小巷里濕漉漉的腳步聲,想起江邊夕陽下那雙緊握的手和那句滾燙的誓言。
“你在的地方,風就往哪邊吹。”
風呢?S市的風帶著北方的干燥和涼意,吹在臉上,卻吹不散心頭的惦念。陳野那邊怎么樣了?爺爺的身體好些了嗎?他那邊的大學適應嗎?他……想她了嗎?
思念像藤蔓,纏繞著心尖,帶來甜蜜的微痛。她無數次點開那個只有簡單數字備注的號碼,手指懸在撥號鍵上,卻又遲疑地放下。怕打擾他工作,怕他正在上課,更怕……聽到他聲音里掩飾不住的疲憊。
她知道陳野的處境。那筆沉重的債務像陰云,從未真正散去。他一定在拼命打工。白天上課,晚上工作,周末可能還要做更多。他的時間被壓榨得所剩無幾,每一分錢都需要精打細算。她的關心,會不會成為他甜蜜的負擔?
這種患得患失的感覺,是異地戀最初、也是最磨人的考驗。
***
與此同時,幾百公里外的本省理工大學。
陳野的生活,如同擰緊了發條的機器。機械工程專業的課業并不輕松,復雜的圖紙、枯燥的公式、轟鳴的實訓車間,占據了他白天絕大部分時間。而夜晚和周末,則屬于城市另一端的喧囂。
他在一家24小時營業的大型超市做夜班理貨員。從晚上十點到次日清晨六點,在冰冷空曠、只有日光燈管嗡嗡作響的貨架間,重復著搬運、上架、整理的動作。沉重的貨箱磨礪著他掌心的薄繭,也消耗著他本就不多的體力。凌晨時分,困倦和疲憊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試圖將他淹沒。他只能靠冰涼的礦泉水或者用力掐自己手臂來保持清醒。
工資微薄,但每一分都至關重要——學費、生活費、爺爺的藥費,還有那筆懸在頭頂、需要一點點償還的債務。他像一頭沉默的駱駝,背負著遠超年齡的重擔,在現實的荒漠里艱難跋涉。
狹小擁擠、彌漫著汗味和泡面氣息的男生宿舍,只是他短暫歇腳的驛站。室友們談論著游戲、球賽、新認識的女孩,那些屬于普通大學生的輕松話題,對他而言遙遠得像另一個星球。他常常是那個最早離開、最晚回來的人,沉默地爬上自己的床鋪,倒頭就睡。偶爾在夜深人靜時,他會摸出那個屏幕碎了一角的舊手機,點開那個置頂的、只有一個“晚”字的對話框。
聊天記錄停留在幾天前。
他發:【安。睡。】
她回:【安。別太累。】
簡單到近乎蒼白。不是不想說更多,而是疲憊像厚重的帷幕,壓得他喘不過氣,也組織不起更多的話語。更怕說多了,會泄露那些深埋的思念和無助,讓她擔心。他只能一遍遍地看著她偶爾發來的校園風景照——陽光下的圖書館、金黃的梧桐道、食堂里看起來不錯的飯菜……仿佛通過這些畫面,就能觸摸到她在那個陌生城市里的生活氣息。
手指摩挲著屏幕里她明媚的笑臉,心口像被什么東西填滿,又酸又脹。曠野的風,此刻隔著千山萬水,似乎也變得縹緲而無力。他閉上眼睛,將手機緊緊貼在胸口,仿佛這樣就能汲取到一絲穿越空間而來的溫暖和力量。額角那道淺淡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線下若隱若現。
***
周晚意坐在圖書館靠窗的位置,面前攤著《西方文論史》,目光卻久久地停留在窗外一片打著旋兒飄落的梧桐葉上。陽光透過玻璃窗,暖洋洋地灑在身上,卻驅不散心底那絲涼意。
她最終還是忍不住,編輯了一條長長的信息,想告訴他今天的課很有趣,想問他爺爺的身體,想問他累不累……手指在發送鍵上懸停許久,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刪掉。最后,只發出去一句:
【今天S市風很大,你那邊呢?】
發完,她將手機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拉回書本。然而,那些鉛字仿佛都在跳動,組合成思念的形狀。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在桌面上輕輕震動了一下。
周晚意的心也跟著一跳。她幾乎是立刻抓起手機。
是陳野。
回復只有簡短的三個字:
【風也大。】
后面跟著一張照片。
照片的光線很暗,背景是超市冰冷的金屬貨架和一排排碼放整齊的飲料箱。鏡頭正對著地面,拍的是他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孤單。影子旁邊,放著一個打開的、啃了一半的冷饅頭。
沒有任何抱怨的文字,只是這張照片,和那三個字“風也大”。
一股巨大的酸澀瞬間沖上鼻腔,周晚意的眼眶瞬間紅了。她仿佛能透過這張模糊的照片,看到他熬紅的雙眼,看到他沉默吞咽冷饅頭時緊繃的下頜線,感受到那無處不在的、沉重的疲憊和孤獨。
她握著手機,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思念、心疼、無力感交織在一起,像藤蔓緊緊纏繞著心臟,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多想立刻買一張車票,飛奔到他身邊,給他一個擁抱,告訴他不要那么辛苦……可是,她不能。現實的鴻溝,清晰地橫亙在眼前。
就在這時,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桌角那本陪伴她來大學的、厚厚的筆記本。她翻開筆記本,里面夾著那張寫著“周同學,曠野的風往你那邊吹嗎?”的、邊緣已經有些磨損的紙條。旁邊,是她摘抄的許多句子,其中就有那句——“當所有星光都沉入海底,總有一縷風,記得你最初的方向。”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流星,瞬間照亮了她的心。
***
幾天后,一個包裹寄到了理工大學陳野所在的宿舍樓。包裹不大,卻沉甸甸的,寄件人地址是S市。
陳野剛下夜班,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回到宿舍。他臉色蒼白,眼下是濃重的青黑,額角那道疤在疲憊中顯得更加清晰。看到宿管阿姨遞來的包裹單,他愣了一下。
簽收,上樓。室友還在酣睡。他坐在自己窄小的床鋪上,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晨光,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裹。
最上面,是一封信。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紙,上面是她清秀的字跡,寫著他的名字:陳野。
他屏住呼吸,拆開信封。里面只有一張便簽紙,上面是她熟悉的字跡:
**“風是自由的,所以它總能找到方向。陳野,你看,風把‘家’的一部分,給你送來了。”**
便簽紙下面,是一個用厚實的防震泡沫仔細包裹的長方形物體。
陳野的心跳驟然加速。他一層層拆開泡沫,指尖因為某種預感而微微顫抖。
當最后一層泡沫被揭開時,他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是那本《荒原的風》。
它被精心修復過了!封面那道被撕裂的長長口子,被一種近乎透明的、柔韌的修復紙仔細地貼合、加固,雖然痕跡猶在,卻已平整如初。被泥水浸泡暈染的內頁,被一頁頁分開、壓平、晾干,雖然紙張依舊帶著水漬的微黃和褶皺,但那些墨寫的詩行,卻被清晰地保留了下來,甚至有幾處破損嚴重的地方,還用極其纖細、清秀的筆跡,對照著原書,小心翼翼地補上了缺失的字句!
書的扉頁上,“陳野”那凌厲的筆跡旁邊,多了一行清麗的小字:
**“風記得方向,星光永不沉沒。——晚意”**
而在詩集的最中間,夾著一枚小小的、用透明滴膠封存起來的干枯梧桐葉。葉片被染成了溫暖的金黃色,葉脈清晰可見,像凝固了一小片S市的秋天。
陳野捧著這本失而復得、煥然新生的詩集,手指控制不住地顫抖。他一遍遍撫摸著那被修復的封面,那被仔細謄寫的字跡,那枚小小的梧桐葉……鼻尖縈繞著舊紙張特有的氣味,仿佛還混合著她指尖淡淡的馨香。
一股巨大的、滾燙的洪流瞬間沖垮了他連日來筑起的、用疲憊和沉默偽裝的高墻!所有的堅強,所有的隱忍,在這一刻土崩瓦解。他猛地低下頭,將臉深深埋進那本散發著熟悉氣息的詩集里,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聳動起來。
滾燙的液體洶涌而出,浸濕了扉頁上那兩行并排的名字。那不是悲傷的淚水,而是被一種巨大的、溫暖的、帶著強大救贖力量的情感徹底擊穿后,靈魂深處最真實的震顫和釋放。
她聽到了。她聽到了他無聲的疲憊和思念。她跨越了千山萬水,用最笨拙也最用心的方式,將“家”的溫暖、母親的遺物、以及她自己的一部分(那片S市的梧桐葉),送到了他的身邊。告訴他:風是自由的,也是連接的。方向從未迷失,星光永遠照耀。
他緊緊抱著那本詩集,像抱著失而復得的珍寶,更像抱著一個穿越風雨而來的、無聲卻滾燙的擁抱。窗外的晨光漸漸明亮起來,透過窗戶,溫柔地灑在他顫抖的脊背上,也灑在那本承載著過往傷痛與未來希望的《荒原的風》上。
千里之外,S市圖書館靠窗的位置。
周晚意合上書本,望向窗外。秋風卷起一地金黃,發出沙沙的輕響。她微微閉上眼睛,仿佛能感受到,那本穿越了曠野的詩集,正帶著她的思念和力量,抵達了它該去的地方。
風在吟唱,跨越千里,傳遞著無聲卻最堅定的誓言。曠野再大,只要心之所向,風便永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