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濃烈得刺鼻,混合著一種冰冷的金屬器械的氣息,構成了ICU病房外令人窒息的底色。慘白的燈光打在光滑的走廊地磚上,反射出模糊而晃動的光影。時間在這里失去了刻度,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扯得無比漫長,只剩下監護儀器規律卻冰冷的“嘀——嘀——”聲,如同生命流逝的倒計時,穿透厚重的隔離門,狠狠敲打在門外守候者的心上。
周晚意蜷縮在走廊冰涼的塑料椅上,身上還穿著從鄰省匆匆趕回時的那件單薄外套,此刻卻感覺不到絲毫寒意。她的身體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氣,只有一顆心在胸腔里瘋狂地、無序地跳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尖銳的痛楚。帆布包放在腳邊,里面那份被揉皺的獎學金放棄聲明,此刻輕飄飄的,卻重逾千斤。
“硬膜下血腫……腦挫裂傷……多處骨折……肋骨刺穿肺葉……”醫生冷靜而沉重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鋼針,深深扎進她的腦海。陳野被推進手術室前那張毫無血色的臉,緊閉的雙眼,額角那道猙獰的、被血污覆蓋的舊疤……這些畫面反復在她眼前閃現,每一次都帶來滅頂般的恐懼。
她緊緊攥著手機,屏幕上是陳野最后一條發給她的信息,時間停留在昨天下午:【晚點給你電話,在忙。】那么平常,那么簡短,卻成了此刻支撐她不要徹底崩潰的唯一浮木。她多想撥回去,聽聽他沙啞卻帶著溫度的聲音,哪怕只是呼吸聲也好。
手術室門頂那盞刺目的紅燈,像一只永不瞑目的血眼,死死地盯著她。走廊里偶爾有醫護人員步履匆匆地走過,腳步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每一次都讓她心驚肉跳,猛地抬頭望去,又失望地垂下。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世紀,那盞紅燈終于熄滅了。
門被推開,穿著綠色手術服的醫生走了出來,臉上帶著深深的疲憊。周晚意幾乎是彈跳起來,沖了過去,雙腿發軟,差點摔倒,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醫生!他……他怎么樣?”
醫生摘下口罩,看著眼前這個臉色慘白、眼窩深陷、眼中布滿血絲的女孩,語氣帶著職業的冷靜,卻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手術……很艱難,但暫時是成功的。血腫清除了,肺部的損傷也修補了。但……”
這個“但”字,讓周晚意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他傷得太重了。頭部遭受多次重擊,顱內情況復雜,手術只是清除了可見的血腫,但腦組織損傷的程度……還有待觀察。他目前還沒有脫離危險期,需要進ICU密切監護。最關鍵的,是看他能不能在24-48小時內蘇醒過來。如果……”醫生頓了頓,沒有說下去,但眼神里的凝重說明了一切。
蘇醒……蘇醒過來……
這四個字成了懸在周晚意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ICU的探視時間極其短暫且嚴格。當周晚意終于被允許穿上隔離衣,走進那個充滿儀器管線、冰冷得如同另一個世界的房間時,她的呼吸幾乎停滯了。
陳野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連接著旁邊閃爍跳躍的屏幕。他的頭上纏著厚厚的紗布,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緊閉的雙眼、蒼白的嘴唇和一點下頜的輪廓。氧氣面罩覆蓋著他的口鼻,發出輕微的嘶嘶聲。他安靜得可怕,胸膛在呼吸機的輔助下微弱地起伏著,像一尊了無生氣的石膏像。
那個在小巷里兇狠搏斗如同困獸、在圖書館里沉默專注擦拭污漬、在雨巷中破碎絕望、在江邊夕陽下目光灼灼說“你就是我的方向”的少年……此刻被禁錮在這片慘白和冰冷的儀器里,脆弱得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碎裂。
巨大的悲傷和恐懼瞬間淹沒了周晚意。她踉蹌著走到床邊,顫抖地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無比輕柔地觸碰了一下他露在被子外的手背。那皮膚冰涼,毫無生氣。
眼淚終于決堤,洶涌而出,無聲地滑過她冰冷的臉頰,滴落在潔白的床單上,洇開深色的圓點。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只是用雙手緊緊包裹住他那只冰冷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他,用自己的力量去喚醒他。
“陳野……”她俯下身,湊近他的耳邊,用盡全身力氣才壓抑住聲音里的顫抖和哽咽,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氣音,一遍遍呼喚,“陳野……是我……周晚意……你聽見了嗎?”
“陳野……你答應過我的……風會記得方向……”
“陳野……書店的書……爺爺……都在等你……”
“陳野……求你……醒過來……”
她的聲音破碎而卑微,帶著泣血的懇求。回應她的,只有監護儀器規律而冰冷的“嘀嘀”聲,和氧氣面罩里單調的嘶嘶氣流。
短暫的探視時間結束,周晚意被護士請了出去。她失魂落魄地回到走廊,重新跌坐在那張冰冷的椅子上。巨大的無力感像潮水般將她淹沒。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等待時間一分一秒地爬行,等待那扇厚重的門再次打開,帶來未知的消息。
白天,黑夜。黑夜,白天。
她像一尊雕塑,固執地守在ICU門外。困極了,就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瞇一會兒,稍有動靜又立刻驚醒。吃不下東西,勉強喝點水。帆布包里那本修復好的《荒原的風》,被她緊緊抱在懷里,仿佛能從上面汲取一點點力量。
手機偶爾會震動。是父母的擔憂詢問,是輔導員關于獎學金確認的催促,是同學朋友關心的消息。她只是簡短地回復:“我很好,在陪一個重要的朋友。獎學金……再等等。”她屏蔽了所有無關的信息,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這條冰冷的走廊,那扇厚重的門,和門內那個生死未卜的人。
老張來過幾次,這個粗獷的漢子此刻也滿臉愧疚和愁容。他帶來了事故初步調查的結果——確實是腳手架老化松動導致的意外。工地方承認責任,承諾會負責所有醫療費用,并給予賠償。他還帶來了爺爺的消息,老人家知道后急得差點暈倒,被鄰居們好說歹說勸住了,現在天天在家門口燒香祈禱。
“醫生說……關鍵得看他自己能不能醒……”老張搓著手,聲音干澀,“小野這孩子……命硬!一定……一定能挺過來!”
周晚意只是麻木地點點頭。她感激老張帶來的消息,但那些賠償、責任,此刻在她心里輕飄飄的,沒有任何分量。她只要陳野醒過來。
時間在煎熬中緩慢流逝。第二個夜晚降臨。窗外的城市燈火璀璨,卻照不進這條被絕望籠罩的走廊。
周晚意抱著膝蓋,蜷縮在椅子上,下巴抵著懷里的詩集。過度疲憊和巨大的精神壓力讓她陷入一種半夢半醒的昏沉狀態。腦海中各種畫面光怪陸離地閃過:小巷初遇時他沾血的校服,圖書館里他擦拭污漬的專注側臉,雨巷中他破碎的背影,江邊夕陽下他緊握她的手說“風往你那邊吹”……最后定格在他躺在病床上毫無生氣的樣子。
“嘀——嘀——嘀——”
儀器的聲音仿佛在耳邊無限放大。
“陳野……”
她在夢中囈語,淚水無聲滑落。
突然,一陣急促而輕微的腳步聲在安靜的走廊響起。一個護士快步走了過來,臉上帶著一絲不同尋常的凝重,直接推開了ICU的門!
周晚意的心臟驟然停止!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她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陣發黑,幾乎站立不穩。是惡化了嗎?是……最壞的結果嗎?不!不要!
她像離弦的箭一樣沖到門邊,卻被護士攔在門外:“家屬請在外面等!醫生在里面處理!”
“他怎么了?!告訴我他怎么了?!”周晚意抓住護士的手臂,聲音嘶啞尖銳,帶著哭腔,眼中是瀕臨崩潰的絕望。
“別緊張!不是壞事!”護士連忙安撫,語速很快,“病人有反應了!剛才監測到他的腦電波活動明顯增強!手指也動了一下!醫生正在檢查!這是蘇醒的征兆!”
蘇醒……的征兆?!
周晚意的大腦一片空白,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嘯般瞬間沖垮了連日來的恐懼和絕望!她雙腿一軟,順著墻壁滑坐到地上,再也控制不住,放聲大哭起來!不是悲傷,是劫后余生、喜極而泣的宣泄!哭聲在寂靜的走廊里回蕩,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釋放感。
她死死捂住嘴,淚水洶涌而出,身體因為劇烈的情緒波動而不住地顫抖。懷里的《荒原的風》掉在地上,書頁散開,露出了扉頁上“陳野”那凌厲的筆跡。
不知過了多久,那扇厚重的門再次打開。這次走出來的醫生,臉上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疲憊,但眼神是溫和的。
“周晚意家屬?”
“我是!”周晚意幾乎是爬起來的,胡亂抹著臉上的淚水,急切地看著醫生。
“病人醒了。”醫生簡短有力的四個字,如同天籟。“雖然還很虛弱,意識也沒有完全恢復,但確實蘇醒了。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信號!暫時脫離生命危險了,不過還需要在ICU觀察幾天。”
醒了……他醒了……
周晚意只覺得眼前的世界瞬間亮了起來,所有的聲音都變得模糊,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喜悅地跳動!她扶著墻壁,才勉強支撐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但這一次,是滾燙的、充滿希望的淚水。
當周晚意再次被允許進入ICU時,她的腳步輕飄飄的,像踩在云端。她走到病床邊,屏住呼吸。
陳野依舊躺在那里,身上插滿管子,臉色蒼白如紙,但那雙緊閉了太久的眼睛,此刻卻微微睜開了一條縫隙!眼神空洞而迷茫,仿佛剛從最深沉的黑暗中掙扎出來,還無法聚焦。他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著,似乎在無聲地說著什么。
周晚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顫抖著伸出手,再次輕輕握住了他那只沒有輸液的手。這一次,不再是冰涼的觸感,而是帶著一絲微弱的暖意。
她俯下身,湊近他,用最輕柔的聲音,帶著哭過后的沙啞和濃重的鼻音,小心翼翼地呼喚:“陳野?陳野……是我……周晚意……你能聽見嗎?”
陳野空洞的眼神似乎波動了一下,極其緩慢地、艱難地轉動了一下眼球。他的目光在虛空中茫然地游移了片刻,最終,極其艱難地、一點一點地,聚焦在了周晚意布滿淚痕、寫滿擔憂卻充滿希冀的臉上。
他的嘴唇再次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喉嚨里發出一個極其微弱、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的氣音:
“……風……”
聲音微弱得幾乎被儀器聲淹沒,但周晚意聽得清清楚楚!那個字,像一道閃電,瞬間擊中了她!
“風?”她急切地追問,淚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陳野?你說風?風怎么了?”
陳野的目光依舊艱難地聚焦在她臉上,眼神里充滿了剛蘇醒的混沌和虛弱,但似乎又有一絲極其微弱的、屬于他本能的執拗。他極其艱難地、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從干裂的唇縫里,擠出幾個破碎卻清晰無比的字:
“……往……你……那邊……吹……”
往你那邊吹。
風往你那邊吹。
轟——
周晚意只覺得一股巨大的暖流伴隨著排山倒海般的酸楚和喜悅,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堤防!她再也控制不住,失聲痛哭!這一次,是徹底的、毫無保留的宣泄!她緊緊握住他的手,將臉埋在他冰涼的手背上,滾燙的淚水濡濕了他的皮膚。
他記得!在經歷了那樣慘烈的創傷,在從死亡的邊緣掙扎回來后,他醒來第一個模糊的意識,竟然是那張紙條!是那句屬于他們的、刻入骨髓的暗語!是那個關于方向、關于她的承諾!
曠野的風,穿越了鋼筋水泥的叢林,穿越了生死的界限,終于,帶著他微弱卻無比堅定的意志,再次吹向了她的方向。
監護儀器的“嘀嘀”聲依舊規律地響著,但在周晚意聽來,此刻卻如同世界上最動聽的樂章。窗外,城市的燈火依舊璀璨,但有一束微光,穿透了冰冷的ICU玻璃,溫柔地籠罩在病床上少年蒼白卻終于有了生氣的臉上,也籠罩在伏在他手邊、泣不成聲的少女身上。
風暴肆虐過后,風暴眼的中心,是劫后余生的寂靜,和兩顆在生死守望中,淬煉得愈發堅韌、愈發貼近的心。風的方向,從未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