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的深秋,天空是洗過般的湛藍,陽光帶著干燥的暖意。周晚意抱著剛從圖書館借來的厚厚一摞參考書,腳步輕快地走在林蔭道上,手機在口袋里歡快地振動起來。是陳野。她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劃開接聽,聲音帶著雀躍:“喂?下課啦?”
電話那頭卻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沉默。只有壓抑的、沉重的呼吸聲,透過聽筒清晰地傳來,像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攥緊了周晚意的心臟。
“陳野?”她臉上的笑意凝固,腳步頓住,聲音染上急切,“你怎么了?說話!”
“……晚意?!标愐暗穆曇艚K于響起,嘶啞得厲害,帶著一種周晚意從未聽過的、瀕臨崩潰的疲憊和……絕望,“我……可能要被開除了?!?/p>
“什么?!”周晚意失聲驚呼,懷里的書差點滑落,“怎么回事?你說清楚!”
陳野的聲音斷斷續續,壓抑著巨大的痛苦和憤怒,將實驗室設備損壞、監控死角、張超的指控、輔導員的施壓、系里的初步決議……像一塊塊冰冷的巨石,砸向周晚意。最后,他幾乎是咬著牙,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他們不信我。晚意,他們都不信我……我……”
他哽住了,后面的話被巨大的委屈和無助吞噬。那是一種比拳頭砸在身上更痛的感覺——被剝奪了用汗水和傷痕換來的立足之地,被否定了他拼盡全力想要抓住的未來和尊嚴。
周晚意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周圍的陽光和喧囂瞬間褪色。她靠著路邊一棵粗壯的梧桐樹,冰涼的樹皮硌著后背,才勉強支撐住發軟的身體。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電話那頭陳野的絕望,那是一種足以將他重新拖回泥沼的黑暗。
“陳野,你聽我說!”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瞬間穿透了電話那頭的絕望迷霧,“看著我!陳野!”
電話那頭沉重的呼吸似乎停滯了一瞬。
“我知道不是你!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周晚意的語速飛快,每一個字都像淬了火的石子,擲地有聲,“你是什么樣的人,我比那些只看監控錄像的人清楚一萬倍!你拼了命才走到這里,不是為了被這樣污蔑的!”
她的聲音帶著強大的力量,像一道光,劈開了陳野眼前的黑暗。他握著手機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發白,喉嚨里壓抑著嗚咽。
“現在,不是崩潰的時候!”周晚意的聲音冷靜下來,帶著一種臨危受命的指揮官般的果決,“把你剛才說的一切,從頭到尾,每一個細節,包括張超之前和你有過什么沖突,輔導員說了什么,系里有哪些人參與,所有你知道的、懷疑的,一個字不漏,再跟我說一遍!現在!立刻!”
陳野被她的語氣震住了。長久以來,他習慣了一個人扛下所有風暴,獨自在黑暗中掙扎。從未有人如此堅定地站在他身后,用這樣不容置疑的力量告訴他:我信你,我們一起反擊!
一股微弱卻真實的力量,從電話那頭傳來,注入他冰冷麻木的四肢百骸。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抹了一把臉,開始用盡可能清晰、條理的語言,將事件的始末、細節、人物、疑點,事無巨細地向周晚意復述。
周晚意屏息凝神地聽著,大腦飛速運轉。她拿出隨身的筆記本和筆,背靠著梧桐樹,在秋日的陽光下,快速記錄著關鍵信息:時間、地點、設備型號、張超可能的動機、監控死角范圍、輔導員的傾向、系里其他可能知情或公正的老師……
“好,我知道了?!甭犕觋愐暗臄⑹?,周晚意的聲音異常沉穩,“陳野,你聽著,現在做三件事:第一,保護好自己,不要和張超發生任何正面沖突!第二,立刻去找你們系里那位姓李的老教授,我上次聽你說過他為人很公正,把情況如實向他反映,請求他的幫助!第三,整理你那天所有的行動軌跡,包括課后去了哪里,有沒有人證,越詳細越好!手機通話記錄、聊天記錄都保存好!”
“我……”陳野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少了那份瀕死的絕望,多了一絲被指引的茫然和……希望,“我去找李教授?他會信我嗎?”
“去試試!他是你目前能接觸到的最可能公正的力量!”周晚意語氣堅決,“同時,我會聯系你爺爺,看能不能找到那天你和他通話的記錄,證明你離開實驗室后的時間點!還有,我查一下S市有沒有擅長處理高校糾紛的律師,咨詢一下這種情況的法律流程!記住,你不是一個人!我在!”
“晚意……”陳野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無法言喻的震動。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只化作一句,“……謝謝?!?/p>
“別說傻話!”周晚意打斷他,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等著我!”
掛了電話,周晚意立刻行動起來。她先撥通了“知遠舊書”的電話,用最簡潔的語言向爺爺說明了情況,請求他立刻查找那天的通話記錄或任何能證明陳野行蹤的證據。爺爺的聲音帶著震驚和憤怒,連聲答應,咳嗽都顧不上。
接著,她抱著書沖回宿舍,打開電腦,手指在鍵盤上飛舞。她搜索陳野所在大學的官網、院系結構、那位李教授的信息,查找學生申訴流程。同時,她利用中文系的信息檢索優勢,查找類似的高校設備損壞糾紛案例,尋找可能的突破口和維權途徑。她甚至在一個本地法律論壇匿名發帖,描述事件關鍵點(隱去個人信息),尋求專業建議。
一條條信息,一個個可能的線索,在她腦海中匯聚、碰撞。她像一個最敏銳的偵探,不放過陳野敘述中的任何一個微小的疑點。張超為什么突然針對他?僅僅是嫉妒?還是之前有什么積怨被忽略了?那個關鍵的監控死角……真的沒有任何其他角度的記錄嗎?比如樓道的、其他實驗室的?
她反復看著筆記本上陳野提到的那個設備損壞的時間點,又對比著他和爺爺通話的大致時間。時間差!陳野提到他離開實驗室到和爺爺通話,中間大概有十五分鐘的空檔!這十五分鐘,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有沒有人看到?
這個時間差,像一道細微的裂縫,透進了光。
她立刻再次撥通陳野的電話,語氣急促:“陳野!你離開實驗室到給我爺爺打電話那十五分鐘,你去了哪里?仔細想!有沒有遇到什么人?哪怕只是擦肩而過的同學?”
電話那頭的陳野明顯愣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回憶。片刻后,他遲疑地說:“我……我當時心情不太好,從實驗室后門出來的,那條路比較偏,直接去了實驗樓后面的小花園……想一個人待會兒……好像……好像看到隔壁材料學院的王薇師姐了?她在花園長椅上打電話,我路過時她還沖我點了下頭……不過沒說話,不確定她記不記得……”
王薇師姐!一個關鍵的名字!
“好!我知道了!你繼續按計劃找李教授!”周晚意的心跳加速,“剩下的交給我!”
周晚意立刻通過陳野學校的校園論壇和公開的學生組織信息,鎖定了材料學院研一的王薇。她沒有貿然打電話,而是精心編輯了一條短信,措辭禮貌而懇切:
“王薇師姐您好,冒昧打擾。我是陳野的朋友周晚意(中文系,S大)。陳野目前遇到一些困難,可能與X月X日下午X點左右在機械實驗樓后小花園有關。不知您當時是否也在附近?若您有印象,懇請您能提供一點幫助,萬分感激!打擾之處,請見諒?!?/p>
短信發出后,每一秒的等待都變得格外漫長。周晚意緊握著手機,在宿舍里踱步。窗外的陽光依舊明媚,卻照不進她心頭的焦灼。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希望時,手機屏幕亮了!是王薇的回復!
“周晚意同學你好。我記得那天下午。我大概X點X分在花園長椅上打電話,看到陳野同學從實驗樓后門出來,低著頭匆匆走過花園小路,往宿舍區方向去了。他當時看起來情緒很低落,所以我沒打招呼。時間點我可以確認,因為當時正好在和導師通話,手機上有記錄。需要的話,我可以提供通話記錄截圖。希望能幫到他。”
時間點!人證!截圖!
周晚意激動得幾乎跳起來!王薇的證詞和截圖,完美地填補了陳野那十五分鐘的行蹤空白,有力地證明了他離開實驗室的時間,以及他根本沒有機會折返破壞設備!
她立刻將這條關鍵信息連同王薇的聯系方式,發給了陳野,并叮囑他如何向李教授和系里申訴時使用。同時,她也迅速聯系了爺爺,爺爺也找到了那天的通話記錄,時間點與陳野的敘述和王薇的證詞完全吻合!
***
幾天后,陳野所在大學機械工程系的小會議室里,氣氛凝重。
系主任、輔導員、李教授,以及被通知到場的張超和陳野分坐兩邊。桌上放著打印出來的王薇證詞截圖和爺爺的通話記錄。
張超的臉色有些發白,眼神閃爍,不敢看陳野。他之前的指控在明確的時間證人面前顯得蒼白無力。
李教授拿著王薇的證詞,語氣嚴肅:“張超同學,關于你指控陳野同學損壞設備一事,現有證據表明,陳野同學在設備損壞時間點前后有明確的不在場證明。你對此有什么解釋?或者,你是否有其他證據支持你的指控?”
張超額頭滲出冷汗,支支吾吾:“我……我當時……可能看錯了……時間……”
“看錯了時間?”系主任皺緊眉頭,“這關系到一位同學的學業和聲譽!豈能兒戲?”
“我……我……”張超語無倫次,心理防線在眾人審視的目光下徹底崩潰。他最終承認,是因為之前一次小組作業陳野指出了他數據造假,讓他懷恨在心,正好那天他操作失誤導致設備異常(但當時未完全損壞),看到陳野最后一個離開,便想嫁禍于人。他沒想到陳野離開的時間被意外記錄,更沒想到會有人為陳野如此細致地尋找證據。
真相大白。
系里撤銷了對陳野的處分警告,并在內部對張超進行了嚴肅處理。輔導員也向陳野表達了歉意。
走出會議室,深秋的陽光有些刺眼。陳野站在教學樓空曠的走廊上,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帶著涼意的空氣。壓在心口數日的巨石轟然落地,帶來一種近乎虛脫的輕松感,以及一種劫后余生的恍惚。
他拿出手機,屏幕還停留在和周晚意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條是她發來的:“別怕,我在?!?/p>
短短三個字,卻蘊含著穿越幾百公里風塵、足以擊碎一切黑暗的力量。
他撥通了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電話幾乎是秒接。
“陳野?”周晚意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期待。
“……結束了。”陳野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沙啞,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飽脹的情緒,“沒事了。晚意……謝謝你?!弊詈笕齻€字,他說得異常鄭重,仿佛承載著千鈞重量。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傳來周晚意帶著哽咽卻無比明亮的笑聲:“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不是你!太好了!陳野!”她的喜悅隔著聽筒,像溫暖的潮水,瞬間將他包裹。
“晚意,”陳野握緊了手機,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他望著窗外湛藍高遠的天空,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和溫柔,“等風起的時候,我去S市看你。”
電話那端,周晚意站在S大灑滿金色梧桐葉的林蔭道上,握緊了手機。深秋的風帶著涼意拂過她的臉頰,吹動著她的發絲。她抬起頭,望向北方那片廣闊的天空,仿佛能看到那個剛剛掙脫泥沼的少年,正站在澄澈的藍天下,向她許下跨越山海的約定。
風起于青萍之末,終將吹散所有陰霾,跨越曠野,只為奔赴心之所向。
“好。”她輕聲應道,嘴角揚起最燦爛的弧度,“我等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