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雨總來得沒道理。
我蹲在“時光回溯”的后門,正跟堵了半宿的地漏較勁。鐵鉗夾著團爛紙殼往外拽時,指尖觸到點硬東西——是個被水泡得發脹的信封,邊角印著褪色的藍條紋,像極了十年前學校門口文具店賣的那種。
“林老板,還沒好???”前臺小妹扒著門框喊,“預約的客人到了。”
我把那團破爛塞進垃圾桶,蹭了蹭手上的泥:“來了?!?/p>
轉身時撞進片陰影里。深灰風衣的下擺還在滴水,男人站在玄關的換鞋凳旁,指尖捏著張皺巴巴的宣傳單,正是我上周在大學城發的那種。他比宣傳單上印的“店主身高165”要高半個頭,垂眼掃我的時候,睫毛上沾著的雨珠正好落下來,砸在深色襯衫的第二顆紐扣上。
“周衍?”我看著預約本上的名字,抬頭對上他的視線。
他“嗯”了聲,聲音比雨聲還低。目光越過我,落在墻那排劇本海報上?!睹駠厥隆贰段缫共》俊贰妒⑾谋憷辍贰詈笸T谧罱锹淠菑垺断У某鯌佟?,我上個月剛寫完的新本,海報是手繪的:穿藍校服的女生把信封丟進垃圾桶,圍墻后露出半只白色的運動鞋。
“就這個?!彼贮c了點海報,指尖在“消失”兩個字上頓了半秒。
我心里咯噔一下。這劇本是我的私心,寫的是十年前那個暴雨天——我在操場第三排長椅上撿到封沒署名的情書,封面畫著只歪歪扭扭的兔子。當時正跟同桌鬧別扭,以為是她搞的惡作劇,捏著信封晃了晃,聽見里面紙頁窸窣響,反手就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后來趙曉冉跟我說,那天放學她去倒垃圾,看見個男生蹲在垃圾桶前翻了半天,校服后背全濕透了,像只落湯雞。
“新手?”我抽出劇本盒,余光瞥見他手腕內側有道淺疤,大概兩厘米長,邊緣不太平整,像被什么鋒利的東西劃的。
“算?!彼舆^劇本,指尖在盒面上劃了圈,“聽說這是林老板的自傳?”
我笑了聲,遞角色卡過去:“瞎寫的,哪敢當自傳?!?/p>
十二人的房間里今天只開了六人本,除了周衍,都是熟客。王姐捏著角色卡沖我擠眼睛:“小林,這帥哥是你新釣的?”
“王姐別亂說,客人?!蔽野丫€索卡分到每個人手里,周衍抽到的是“沉默的轉校生”——劇本里最接近兇手的角色,話少,背景板,卻藏著關鍵秘密。
開本后氣氛漸熱。到搜證環節,周衍拿著手電筒在“教室”布景里轉了兩圈,停在鐵皮儲物柜前。那柜子是我從舊貨市場淘的,漆皮掉了大半,鎖孔里還卡著半截斷鑰匙,像極了高中那只總被人塞情書的柜子。
“這里能打開嗎?”他敲了敲柜門。
“道具,打不開?!蔽疫f過去張線索卡,“里面有本日記,寫著‘周三下午,看到她在操場撿東西’?!?/p>
他接過卡,沒看,反而盯著我:“撿到的是情書?”
“嗯?!蔽彝笸肆瞬?,撞到身后的講臺,講臺抽屜里的粉筆盒嘩啦響了聲——那是我故意留的機關,到關鍵劇情會自動掉出張“操場監控照片”。
周衍忽然笑了,低頭去看線索卡:“那她為什么扔了?”
“劇本里寫了,以為是惡作劇?!蓖踅銚屩?,“現在的小孩,表達愛意都這么拐彎抹角?!?/p>
他沒接話,翻到下一頁線索時,喉結輕輕滾了滾。那頁寫的是“轉校生躲在圍墻后,看著她把情書丟進垃圾桶,雨水順著帽檐往下滴”。
輪到他念臺詞,聲音壓得很低,尾音帶著點說不清的澀:“有些話不說,是怕被拒絕;說了,又怕連朋友都做不成?!?/p>
我捏著馬克杯的手緊了緊。杯壁的熱氣往上冒,模糊了他的臉,卻沒擋住他看過來的眼神——那眼神太沉了,像結了層薄冰的湖,底下藏著什么東西,看得我心口發慌。
中場休息時,周衍去了趟洗手間。王姐湊過來撞我胳膊:“這男的對你有意思吧?念臺詞那眼神,都快拉絲了?!?/p>
“想多了?!蔽彝簧掀沉搜郏氖謾C屏幕還亮著,停在相冊頁面,好像是張老照片,背景是片綠色的籃球場。
他回來時手里多了瓶礦泉水,擰開遞給我:“看你渴了。”
“謝謝。”我接過來,瓶身冰涼的溫度順著指尖往上爬。
下半場到了指認兇手的環節,所有人都把懷疑票投給了周衍。他沒辯解,只是在主持人問“兇手最后有什么想說的”時,突然看向我:“如果當時打開看看,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劇本里的兇手沒臺詞,按流程應該沉默。我正想提醒他,他卻已經低下頭,翻開了最后一頁結局:“‘有些遺憾,就像沒拆的信,過了期,就只能當廢紙燒了’?!?/p>
散場時雨還沒停。王姐打著傘跟我吐槽:“那帥哥明明能贏,最后非要自爆,是不是傻?”
我笑了笑,轉身去收拾道具,卻在周衍坐過的椅子底下,發現了枚硬幣——五角的,邊緣磨得發亮,像被人攥了很久。硬幣旁邊,還卡著根黑色的發圈,塑料花瓣掉了一半,是我高中時總戴的那款。
“林老板。”
我嚇了跳,手里的發圈掉在地上。周衍站在門口,風衣搭在臂彎里,白襯衫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那道淺疤:“下周還開這個本嗎?”
“周三晚上七點,固定場?!蔽覐澭彀l圈,指尖剛碰到,他的鞋尖也挪了過來,正好踩在發圈邊上。
“這個,”他低頭看著地上的發圈,“是你的?”
“可能是之前客人掉的?!蔽彝罂s手,他卻突然蹲下來,用兩根手指捏起發圈,遞過來。
距離太近,我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不是香水,是種淡淡的皂角香,混著雨氣,像十年前學校澡堂里的味道。
“下次開本,能加個細節嗎?”他直起身,發圈輕輕放在我手心,“女主角扎馬尾,發圈上有朵塑料花,掉了一半花瓣的那種?!?/p>
我捏著那圈塑料,硬得硌手。抬頭時,他已經推門走進雨里,深灰風衣的背影很快融進巷口的路燈里,像片被風吹走的云。
后門的垃圾桶還在滴水。我走過去,鬼使神差地彎腰掀開蓋子——剛才那團爛紙殼還在,被水泡得發脹的信封露了個角,上面隱約能看見“……第三排長椅……”幾個字。
雨又大了些,打在垃圾桶蓋上,噼啪響,像有人在耳邊,輕輕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