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衍說要帶我去個地方的第三天,清晨的陽光剛漫過“時光回溯”的門檻,他就背著雙肩包站在巷口了。背包側面的網袋里露著半截書脊,印著“南方大學圖書館”的字樣,牛皮紙封面被歲月磨出柔和的毛邊,像段被反復撫摸過的記憶。
“今天不開本?”我鎖好店門,注意到他穿了雙新的白球鞋——和高三那年運動會時穿的那雙同款,只是鞋邊少了道被釘鞋劃破的口子。
“今天去‘實地考察’。”他晃了晃背包,里面傳來書脊碰撞的輕響,“給新本攢素材?!?/p>
公交站臺的廣告牌換了新的,是部關于高中校園的電影海報,女主角趴在圖書館的書架上睡覺,男主角舉著書擋在她頭頂,陽光透過窗戶在他們腳下織成金色的網?!跋癫幌裎覀??”周衍指著海報,眼里的光比晨光還亮。
我想起大二那年的圖書館,我趴在《火箭隊戰術分析》上睡著了,醒來時發現身上蓋著件深灰色連帽衫,袖口繡著個小小的“衍”字——當時以為是哪個同學落下的,隨手放在了失物招領處,現在想來,大概是他。
“那件衣服,你后來找到沒?”車到站時,我忽然問。
他刷卡的動作頓了頓,隨即搖搖頭:“沒找,覺得放在你那里更安全?!?/p>
其實那件衣服我后來又去失物招領處找過,管理員說被人領走了,領走的人沒留名字,只說“謝謝”。現在想來,大概是他怕我發現,又悄悄拿回去了。
南方大學的校門比十年前氣派了許多,門衛登記時,看到我們的身份證日期,笑著說:“老校友回來看圖書館?最近總有人來拍畢業照。”
“嗯,想看看老地方?!敝苎芙舆^訪客證,指尖在“2015級”的字樣上輕輕劃著——那是他入學的年份,比我晚一年,卻選了離我宿舍樓最近的院系。
圖書館的木質旋轉樓梯還在,踩上去發出“咯吱”的輕響,像首老舊的歌謠。周衍在三樓的體育類書架前停下,指著最上層的位置:“當年就是在這里借走的《火箭隊戰術分析》?!?/p>
書架上的書換了新的版本,封面上的球員還是那些熟悉的面孔。我踮起腳去夠最高一層,指尖觸到本舊書,書脊上貼著泛黃的標簽,寫著“2015年9月借出,未還”。
“是這本?!敝苎馨褧∠聛?,扉頁上的借閱記錄里,有個被指甲摳掉的名字,只留下淺淺的印痕,“當時怕你看到我的名字,特意摳掉的。”
書頁間夾著張便簽,是我的字跡:“想找這本書,等了三天。”——是當年找不到書時,隨手寫在便簽上夾在同類書里的,沒想到被他看到了。
“我看到這張便簽時,”他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書架間沉睡的時光,“覺得你等我的樣子,一定很可愛?!?/p>
靠窗的位置還擺著當年的舊書桌,桌面上刻著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公式。周衍指著其中一個模糊的“溪”字:“這是你刻的吧?高二那年夏令營,你在這里參加作文比賽。”
我湊近了看,確實是我的字跡,旁邊還有個小小的火箭圖案,和他畫的一模一樣。“你怎么知道?”
“我當時也來參加了,坐在你斜后方?!彼闹讣庠凇跋弊峙赃呡p輕敲了敲,那里有個更淺的“衍”字,幾乎要被歲月磨平,“怕你發現,刻得很輕。”
管理員推著書車經過,笑著說:“這張桌子可有年頭了,總有人來拍照,說上面有青春的痕跡?!?/p>
周衍從背包里拿出素描本,翻開最新一頁——畫的就是這張書桌,陽光透過窗戶照在“溪”和“衍”兩個字上,旁邊寫著:“十年了,它們還挨在一起。”
我們在書桌前坐下,像當年參加夏令營時那樣。他從背包里掏出個保溫壺,倒出兩杯桂花茶,香氣漫在安靜的閱覽區里,引來旁邊女生的側目。
“還記得你當年在這里寫的作文嗎?”他喝了口茶,目光落在窗外的香樟樹上——樹比十年前粗了不少,枝葉幾乎要伸進三樓的窗戶。
“寫的《老槐樹的約定》?!蔽矣浀煤芮宄敃r寫了篇關于等待的故事,結尾是“有些約定,會像年輪一樣,刻在時光里,不會褪色”。
“我看過。”他的聲音帶著點不好意思,“作文比賽的優秀作品集里有,我買了一本,翻到你的那篇時,紙都被我摸爛了?!?/p>
我忽然想起那本優秀作品集,當時在學校的書店里看到過,想買的時候已經賣完了。后來趙曉冉說,周衍買了兩本,一本送給了她,讓她轉交給我,另一本自己留著。我收到的那本里,我的文章旁畫滿了小小的批注,說“這里的比喻真好”“這里的結尾太虐了”,字跡和他現在在劇本上寫的備注一模一樣。
“你總這樣,什么都替我想到。”我翻開他放在桌上的素描本,夾著張泛黃的作品集內頁,正是我的那篇作文,空白處的批注比趙曉冉給我的那本還要密。
“怕你看不到。”他把內頁放回素描本,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易碎的蝴蝶,“也怕你覺得我不好?!?/p>
中午在學校食堂吃飯,窗口的阿姨看到我們,笑著說:“你們倆是不是當年總坐在靠窗位置的?男生總給女生打糖醋排骨,自己啃青菜?!?/p>
“阿姨還記得?”
“怎么不記得?!卑⒁探o我們多打了兩塊排骨,“那男生每次都等女生走了才去打飯,說怕排隊耽誤她上課。有次女生沒來,他打了排骨放在窗口,等了一中午,涼了又熱,熱了又涼?!?/p>
周衍的耳尖紅了,低頭扒拉著米飯,沒說話。我想起大三那年的下雨天,我發燒請假,趙曉冉說周衍在食堂窗口站了一中午,手里的排骨用保溫盒裝著,最后全給了流浪貓。
原來有些等待,早就刻進了日復一日的習慣里,像食堂窗口的糖醋排骨,無論晴天雨天,總會在那里,帶著不變的溫度。
吃完飯,我們在校園里散步。周衍指著體育館說:“你大三那年的籃球賽,我在這里當志愿者,給你遞過水?!庇种钢奚針钦f:“你宿舍樓下的那棵桂花樹,我總在開花時去撿花瓣,放在你儲物柜的通風口?!弊詈笾钢賵稣f:“你畢業那天在這里拍合照,我在人群后面,用手機拍了你,像素不好,卻看了十年?!?/p>
“你拍的照片呢?”我停下腳步,陽光穿過香樟樹葉落在他臉上,睫毛的陰影隨著他的呼吸輕輕晃動。
他從手機相冊里翻出來,照片確實很模糊,我站在人群中間,穿著學士服,笑得露出牙齒。他在照片背面寫著:“她好像瘦了,要多吃點?!?/p>
“這十年,你過得好嗎?”我忽然問,指尖觸到他手背上的疤痕——是高三那年爬圍墻時留下的,當時縫了五針,現在還能看到淺淺的印記。
“不好?!彼穆曇艉艹?,像從深潭里撈出來的,“總想起你,做什么都沒心思。”
“我也是。”我的眼淚掉了下來,砸在他的手背上,“我總想起你蹲在垃圾桶前翻情書,想起你爬圍墻摔斷手腕,想起你在醫院里還惦記著改我的劇本……”
“林溪,”他用拇指擦掉我的眼淚,指尖的溫度帶著桂花的香氣,“都過去了?!?/p>
“過不去。”我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溫度燙得像團火,“我一想到你一個人在這里,看著我的宿舍樓,看著我的教室,看著我走過的路……我就覺得,我欠你太多了。”
“不欠?!彼盐业氖职谡菩?,聲音溫柔得像秋日的風,“能這樣看著你,就夠了?!?/p>
離開學校時,夕陽正把圖書館的影子拉得很長。周衍在體育館門口的香樟樹下,撿起片落葉遞給我,葉脈清晰得像老槐樹的年輪?!靶卤镜拿郑徒小秷D書館的落葉》吧?!?/p>
“好。”我把落葉夾進素描本,那里已經夾滿了我們走過的痕跡:老槐樹的葉,桂花的瓣,電影院的票根,還有此刻香樟的脈絡。
公交站臺的廣告牌在暮色中亮起,女主角和男主角的剪影在燈光下依偎,像極了此刻的我們。我知道,那個在圖書館里偷偷刻字的少年,終于不用再躲了。
因為他喜歡的姑娘,正牽著他的手,走在灑滿夕陽的校園里,眼里的光,比初見時還要亮。而這條路,我們會一起走下去,從青絲到白發,像圖書館里的舊書,被歲月翻得卷了邊,卻依然在彼此的字里行間,留下最溫柔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