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的褶皺像巨獸盤踞的脊骨,死死箍著回龍鎮。非典的陰霾剛被山風吹散,留下空蕩蕩的街道和一股子消毒水混著陳年木頭發霉的味兒,鉆進剛粉刷過的鎮中學教室。
嶄新的白墻,嶄新的課桌,亮得晃眼。李木把臉貼在冰涼的桌面上,硌得半邊腮幫子生疼,卻貪婪地吸著那股新木頭特有的、帶點辛辣的清香。
這可比村小那三條腿的“瘸子桌”強多了,那破玩意兒躺上去睡個午覺都得提心吊膽,指不定哪次翻身就“哐當”一聲連人帶桌栽地上。現在只能趴著,醒來時半邊胳膊麻得像不是自己的。
“操!走讀生能回家吃香的喝辣的,還能躺炕上睡,憑啥咱就得跟烙餅似的貼這硬板兒上?”李木猛地拍著酸麻的胳膊,齜牙咧嘴地嚷了一嗓子,聲音在午休后死寂的教室里格外刺耳。
咯噔,咯噔,咯噔——
硬底皮鞋敲打水泥地面的脆響由遠及近,班主任老馬那張永遠板著的臉出現在門口,嶄新的黑皮鞋油光锃亮。他幾步跨到李木跟前,蒲扇般的大手不輕不重地拍在他后腦勺上,力道拿捏得剛好夠疼又不至于讓人跳起來。
“嚎什么嚎?宿舍新換鐵架子床呢!那老古董木床,一翻身就跟鬧鬼似的‘嘎吱嘎吱’,早該劈了燒火。”老馬嗓門洪亮,壓下了底下嗡嗡的議論,“都瞅見樓下忙活的師傅沒?快了快了,再忍兩天,中午統統給我滾回宿舍挺尸去。”
教室里頓時炸開鍋,震耳欲聾的掌聲差點掀翻屋頂。李木也跟著拍,心里盤算著新床肯定比這硬桌子舒服,至少翻身不用怕掉下去。
老馬抬手壓下喧囂,臉上的褶子難得地擠出一絲笑紋。他側過身,朝門外招了招手。
一道纖細的身影,裹著初夏午后的微光,輕盈地飄了進來。
李木的腦袋嗡的一聲,雙眼直愣愣的被定住了。那是一條洗得發白的藍色碎花連衣裙,料子很普通,款式也簡單,可穿在那少女身上,硬是穿出了山泉水般的清冽。
裙擺下露著一截瑩白的小腿,腳下是一雙刷得干干凈凈、鞋尖微微磨損的白色帆布鞋。她烏黑的頭發扎成利落的馬尾,隨著走動輕輕晃動。
最要命的是她臉上那對淺淺的酒窩,在她靦腆微笑時悄然綻放,像清澈山泉里投入的兩顆小石子,漾開的漣漪直直撞進李木心窩里,撞得他頭暈目眩,魂兒都飄了半截。
“同學們,這是從縣里轉學回來的周沫同學,以后就是咱們班的一份子了,大家歡迎!”
雷鳴般的掌聲再次響起,比剛才更熱烈,夾雜著青春期男生們壓抑不住的興奮低語。周沫的臉頰飛起兩抹動人的紅霞,那酒窩更深了,看得李木口干舌燥。
他下意識地扭頭看向自己右邊——那個空了很久、落滿灰塵的座位。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坐這兒!坐我這兒!老天爺,求你了!
老馬銳利的目光掃過李木那張寫滿渴求的臉,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帶著點促狹意味的笑。他清了清嗓子,手指精準地一點:“李木,你,抱著桌子往后挪一排。胡磊,你麻溜的,坐李木的位置。周沫,你就坐胡磊旁邊那個空位。”
李木如遭雷擊,整個人僵在原地。身后的胡磊卻像中了頭彩,“噌”地竄起來,那張胖臉上笑開了花,動作快得驚人,一把拖過自己的桌子就往李木座位上懟,嘴里還假惺惺地嚷著:“李哥,快著點,別耽誤新同學。”
李木這才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驚醒。他惡狠狠地剜了胡磊一眼,那眼神恨不得把對方生吞活剝了。憋著一股邪火,動作粗暴地拖拽著自己沉重的課桌,木頭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嘎吱”聲,一路火花帶閃電地挪到了后面。
重重地放下桌子,喘著粗氣坐下,目光像釘子一樣死死釘在前排周沫那纖細挺拔的背影上。胡磊那肥碩的后背正好擋住了他一半視線,李木氣得牙癢癢,抬腳就沖著胡磊的凳子腿狠狠踹了一下。
“哎喲!”胡磊夸張地低呼一聲,肩膀一聳,卻像沒事人似的,飛快地把頭埋進面前壘得高高的書本后面,只留下一個肥厚的肩膀和壓抑不住的、一抖一抖的竊笑聲。
李木氣得肺都要炸了,卻又無可奈何。
煎熬般的等待終于結束,嶄新的鐵架子床散發著淡淡的油漆味,整齊地排列在宿舍里。午休鈴一響,男生們嗷嗷叫著撲向自己的床鋪。
老馬背著手,像巡視領地的老狼,慢悠悠地在兩排床鋪間踱了一圈,嚴厲的目光掃過每一個裝睡的腦袋,確認沒有交頭接耳,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輕輕帶上門走了。
腳步聲剛消失在走廊盡頭,李木旁邊的床鋪就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緊接著,一個沉甸甸、熱烘烘的身體像條大肉蟲子似的拱進了李木的被窩,帶著一股濃烈的汗味和腳丫子味兒。
“李哥!李哥!”胡磊壓低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和八卦,“你老實交代,你是不是看上那個周沫了?”
“我看上你個頭!”李木沒好氣地推了他一把,壓著嗓子低吼,“滾回你自己床上去。再吵吵,信不信我把你踹下去?小心老馬殺個回馬槍,咱倆又得門口曬太陽。”
胡磊非但沒退,反而湊得更近了,熱氣噴在李木耳朵上:“李哥,你別裝了,電視里都這么演的。喜歡哪個姑娘,就老愛跟她身邊的人鬧點幺蛾子,好引起人家注意。你瞅瞅你,又是瞪我又是踹我的,那眼神,嘖嘖,跟要吃人似的!這不就是標準套路嘛。”
李木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戳了一下。胡磊這歪理邪說,像顆有毒的種子,“啪嗒”一聲掉進了他剛剛被那抹藍色攪亂的心湖里,瞬間生根發芽。他剛想張嘴反駁,用更惡毒的話把這胖子的歪理懟回去。
“哐當!”宿舍門被猛地推開。
老馬那張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的臉出現在門口,鷹隼般的目光瞬間鎖定在李木床上那團明顯過大的鼓包上。
“李木,胡磊!你們兩個小兔崽子,給我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