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老馬終于放下了那張墨跡未干的維修單,指關節重重敲在桌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也敲碎了李木最后一絲僥幸。
“李木!”老馬的聲音不高,卻像裹了冰渣子,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審判意味,“損壞公物,照價賠償,這是規矩。新玻璃七塊,安裝費一塊五,總共八塊五。”
李木猛地抬起頭,眼中瞬間燃起一絲微弱的火苗——八塊五?雖然也是巨款,但他勒緊褲腰帶,四個星期不吃早飯,說不定能熬的出來,爹娘一周給的兩塊五的生活費,省下來…
“但是——”老馬那一聲“但是”像兜頭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李木心頭剛竄起的小火苗,凍得他透心涼。
老馬的手指精準地點在單據的某一行,“安裝費,學校替你擔了。可這七塊錢的玻璃錢,必須你自己掏。不長點記性,你下次能把教學樓都拆了。”
“七…七塊?”他眼前仿佛已經看到了家里那根油光锃亮、抽打不聽話牲口的趕牛鞭,帶著呼嘯的風聲,狠狠抽在自己光腚上的火辣場景。那滋味,光是想想,屁股蛋子就開始條件反射地抽疼。
“撲通!”
膝蓋砸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李木幾乎是本能地就想往下跪,什么男兒膝下有黃金,在七塊錢的巨債和即將到來的毒打面前,屁都不是。
他一把抓住老馬的褲腿,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混著額頭傷口滲出的血絲,糊了一臉,狼狽得像條被逼到絕境的土狗。
“老…老師!求您…求您開開恩。我…我真賠不起啊!我爹會打死我的!您…您行行好…我…我慢慢還行不行?我…我一個星期交兩塊…四個星期…不!三個半,三個半星期我準定給完。求您了馬老師!求您了!”他語無倫次,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卑微到了塵埃里。
老馬沒動,任由他抓著褲腿。他那雙閱盡山里娃苦難的眼睛,沉沉地落在李木身上:洗得發白、褲腳短了一大截、露出嶙峋腳踝的褲子;腳上那雙千層底布鞋,大腳趾的位置已經磨得快透了,沾滿了泥灰,鞋幫子也歪歪扭扭……辦公室里靜得可怕,只有李木壓抑的抽泣聲和老馬粗重的呼吸。
許久,老馬才沉沉地嘆了口氣,用力抽回自己的腿,聲音低沉沙啞:“……行吧!就按你說的,一周交兩塊,四個星期,一分不少。記住了,李木!”老馬猛地拔高音調,帶著最后的嚴厲警告,“再敢惹是生非,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我親自押著你,找你爹去。”
李木頭重腳輕地飄回教室,夕陽的余燼掙扎著從新換的玻璃窗透進來,給教室鍍上了一層慘淡的、橘紅色的光暈,非但沒有暖意,反而像凝固的血。
他像一具被抽掉了骨頭的行尸走肉,“哐當”一聲癱坐在自己的破木凳上。
七塊錢,整整七塊錢!這個數字像一座無形的大山,轟然壓在他的胸口,壓得他喘不過氣,眼前陣陣發黑。
問爹娘要?那頓鞭子絕對跑不了,而且錢也未必能要到——家里窮得叮當響,七塊錢夠買多少鹽,多少油。
自己省?從牙縫里摳?兩塊五的生活費,扣掉兩塊,剩下五毛錢…接下來的二十多天的早飯,只能靠喝涼水、聞著別人包子的香氣活活餓死。胃里一陣劇烈的抽搐,仿佛已經預見了那漫長的、饑腸轆轆的煎熬。
就在他被絕望的潮水淹沒,快要窒息的時候,前方突然飛來一個東西,精準地砸在他攤開的破課本上——一個被揉得皺巴巴、汗津津的小紙團。
李木心煩意亂,帶著一股自暴自棄的戾氣,一把抓過紙團,粗暴地展開。下一秒,他所有的動作都僵住了。
紙上的字跡,清秀、工整、干凈,一筆一劃都透著一種山泉水般的澄澈感。這字,跟他那狗爬似的“木體”,跟胡磊那歪歪扭扭的“蚯蚓文”,有著云泥之別。像是一道微弱卻純凈的光,瞬間刺破了籠罩他的黑暗。
別太擔心,我們一起想辦法。
短短八個字,沒有署名,卻像帶著溫度,燙得他指尖發麻。
不是胡磊!絕對不是!
李木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猛地松開,開始瘋狂地擂動。他猛地抬頭,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急切,目光直直地射向前排那個安靜端坐的藍色背影——周沫!
是她?真的是她?
這個念頭像野火一樣燎遍全身,驅散了片刻的絕望,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和更深的惶恐。
就在這心潮澎湃、魂不守舍的瞬間!
“我靠!李哥!”
前面胡磊那標志性的、帶著驚訝和夸張的大嗓門,像顆炸彈一樣在寂靜的教室里轟然炸響。
只見這死胖子不知何時,像發現了驚天寶藏似的,猛地從李木桌上那堆亂糟糟的書本底下,抽出了一張邊緣卷曲的草稿紙。
那正是李木在極度的走神中,無意識地在草稿本背面涂鴉的東西——一個穿著連衣裙的少女背影,馬尾辮的弧度勾勒得有些潦草卻帶著神韻,背景是模糊的窗欞線條,旁邊還有幾道發泄般用力劃下的、代表煩悶心情的雜亂涂痕。
“你…你會畫畫?畫得真他媽像啊!這…這跟周沫……”胡磊的大嗓門毫無遮攔,興奮地揮舞著那張紙,后半句話眼看就要脫口而出。
“閉嘴!”
李木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臉皮燙得能煎雞蛋。他像一頭被激怒的豹子,閃電般出手。左手一把死死拽住胡磊的后衣領,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將他肥碩的身體向后狠狠摜在椅背上,右手則快如疾風般奪回了那張要命的涂鴉。
“唔!”胡磊被勒得直翻白眼,后半截話硬生生憋了回去。
全班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過來,帶著好奇、探究、幸災樂禍。李木死死攥著那張被他瞬間揉成一團的紙,指關節捏得發白,仿佛那是燒紅的烙鐵。他根本不敢再看前排,只覺得那抹藍色的身影似乎極其輕微地、僵硬地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