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淺墨在倉庫的霉味里睜開眼時,麻繩已經勒進了手腕的皮肉。她動了動手指,指尖觸到地面一塊尖銳的碎石,便順著繩結的縫隙來回摩擦。粗糙的石面很快磨破了指腹,血珠滲出來,混著灰塵凝成暗紅的痂。
五年前那個下午,她也是這樣攥著筆,指尖被鋼筆硌出深深的印子。溫晴就坐在對面的沙發上,手里捏著媽媽剛做的心臟搭橋手術報告,聲音輕得像毒蛇吐信:“淺淺,你看清楚,阿姨這情況可經不起刺激。溫禮州那個性子,你要是直接提分手,他能鬧得人盡皆知,到時候……”
“我寫。”林淺墨當時打斷她的話,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她記得筆尖落在信紙上的瞬間,手抖得幾乎握不住筆。“溫禮州,我膩了。”這六個字,每一個都像用刀刻在心上,血順著筆尖滴在信紙上,暈開小小的紅點。溫晴說:“不行,得自然點,像你平時說話的樣子。”她便擦掉重寫,一遍又一遍,直到紙上的字跡看起來真的像厭倦了,才被允許停下。
倉庫的鐵門突然發出“吱呀”一聲響,林淺墨慌忙將碎石藏進掌心。陳虎叼著煙走進來,皮鞋踩在碎石上發出刺耳的聲響:“想通了?”他蹲在她面前,煙圈噴在她臉上,帶著劣質煙草的嗆味,“說吧,溫晴讓你把貨藏哪了?”
“我不知道什么貨。”林淺墨別過臉,避開他的視線。口袋里的碎瓷片硌著大腿,是剛才趁人不注意撿的,邊緣鋒利得能劃開皮膚。
“還嘴硬?”陳虎掐滅煙,從口袋里掏出個錄音筆,按下播放鍵。溫晴的聲音從里面傳出來,甜得發膩:“虎哥,那批貨確實是讓她經手的,您盡管問,她最怕疼了……”
錄音戛然而止。林淺墨的心臟像被冰水澆透,原來溫晴連這個都算計好了。她想起上周去取那個牛皮紙袋時,溫晴特意叮囑:“千萬別打開看,不然會惹麻煩。”當時她只當是普通文件,現在想來,里面裝的恐怕就是陳虎要找的東西。
“聽到了?”陳虎晃了晃錄音筆,“你這位‘好姐妹’都把你賣了,還替她瞞著?”
林淺墨咬住下唇,沒說話。她在等,等一個渺茫的機會。剛才倉庫外隱約傳來汽車引擎聲,雖然很快消失了,但她莫名覺得,溫禮州會來。這個念頭像根微弱的火苗,在心底燒得固執。
陳虎見她不吭聲,突然煩躁起來,抬腳踹向旁邊的麻袋。麻袋里的東西滾出來,是堆生銹的鐵絲,其中一根尖端閃著冷光。他撿起鐵絲,在手里把玩著:“我再問最后一次,貨在哪?”
林淺墨的目光落在鐵絲尖端,突然抬起頭:“我說。”她深吸一口氣,聲音帶著刻意裝出來的顫抖,“貨……貨在城南舊巷的老槐樹下,埋在第三個排水口旁邊。”
這是她剛才急中生智編的地址。城南舊巷確實有老槐樹,但那地方上個月剛被拆遷隊鏟平,陳虎就算去了也找不到任何東西,正好能拖延時間。
陳虎的眼睛亮了一下,顯然沒懷疑:“當真?”
“當真。”林淺墨點頭,盡量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真誠,“溫晴說,等風聲過了就讓我去取出來給她……”
“算你識相。”陳虎扔掉鐵絲,轉身往外走,“我讓人去看看,要是找不到,有你好受的。”
倉庫門再次關上時,林淺墨的后背已經被冷汗浸濕。她攤開掌心,碎石已經磨得不成樣子,掌心的傷口火辣辣地疼。但她沒顧上這些,立刻撿起剛才藏好的碎瓷片,繼續磨手腕上的麻繩。
外面傳來陳虎打電話的聲音,隱約能聽到“派人去城南”“看好她”之類的話。林淺墨的心稍微放下些,至少暫時安全了。她看著倉庫墻上那幾張泛黃的報紙,標題里的“林淺墨”三個字被灰塵蓋得模糊,像她這五年的人生,被刻意藏在陰影里。
不知道過了多久,遠處突然傳來急促的剎車聲,緊接著是槍聲和喊叫聲。林淺墨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停下手里的動作,屏住呼吸聽著。
“里面的人聽著,放下武器!”是溫禮州的聲音,隔著鐵門傳來,帶著熟悉的冷硬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林淺墨的眼淚瞬間涌了上來。他真的來了。
倉庫的門被猛地踹開,木屑飛濺中,溫禮州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穿著黑色風衣,左臂的繃帶滲著血跡,顯然是動過手。目光掃過倉庫,在看到蹲在地上的林淺墨時,他的腳步頓了一下,眼底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溫總,都解決了。”保鏢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溫禮州沒回頭,只是一步步走向林淺墨。他的皮鞋踩在碎石上,聲音在空曠的倉庫里格外清晰。林淺墨看著他走近,心臟跳得像要沖出胸腔,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
他在她面前蹲下,視線與她平齊。陽光從他身后照進來,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鼻梁高挺,薄唇緊抿,和五年前那個在圖書館里幫她撿書的少年,重疊又分離。
“能站起來嗎?”他的聲音很淡,聽不出情緒。
林淺墨點點頭,卻因為蹲得太久,起身時踉蹌了一下。溫禮州伸手想扶,指尖快要觸到她胳膊時,又突然收了回去,轉而對旁邊的保鏢說:“解開她的繩子。”
保鏢上前解開麻繩,林淺墨的手腕已經勒出了深深的紅痕,和舊疤重疊在一起,像兩條丑陋的蚯蚓。她下意識地把手藏到身后,不想讓他看到。
“跟我走。”溫禮州站起身,轉身往外走。
林淺墨跟在他身后,目光落在他左臂的繃帶上。剛才打斗時,傷口肯定裂開了。五年前他打籃球崴了腳,她也是這樣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想扶又不敢,最后被他一把抓住手腕:“笨蛋,想扶就扶,磨磨蹭蹭的。”
倉庫外的陽光有些刺眼,林淺墨瞇了瞇眼。陳虎和他的手下已經被押上警車,警燈閃爍著紅藍相間的光。溫禮州的車停在不遠處,黑色的賓利,和五年前他開的那輛一模一樣。
“上車。”他拉開后座車門。
林淺墨猶豫了一下,彎腰坐進去。真皮座椅很軟,卻讓她覺得渾身不自在。溫禮州隨后坐進來,車門關上的瞬間,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他身上的雪松味混著淡淡的血腥味,鉆進鼻腔,讓她想起五年前他第一次帶她去見父母時,也是這個味道,只是那時沒有血腥味,只有他緊張時微微出汗的氣息。
車子發動,駛上回城的路。林淺墨看著窗外掠過的樹影,沒話找話地開口:“謝謝你。”
溫禮州“嗯”了一聲,沒再多說。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腕的紅痕上,那里的皮膚很白,紅痕便顯得格外刺眼。他想起五年前她第一次學做飯,被油燙到手腕,也是這樣一片紅腫。當時他抓著她的手往水龍頭下沖,嘴里罵她笨,心里卻疼得要命。
“陳虎為什么抓你?”他突然開口,打破了沉默。
林淺墨的身體僵了一下,含糊地說:“我不知道,可能是認錯人了。”
溫禮州沒再追問,只是從后視鏡里看了她一眼。她低著頭,長發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和緊抿的唇。這個姿勢,和五年前她生氣時一模一樣——總是這樣,把情緒藏起來,寧愿自己憋著,也不肯說出口。
車子駛進市區,路過一家藥店時,溫禮州突然讓司機停車:“去買些碘伏和紗布。”
司機應了一聲,很快拿著東西回來。溫禮州接過,遞給林淺墨:“自己處理一下。”
林淺墨接過藥,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兩人都像被燙到一樣縮回。她的臉瞬間紅了,低著頭打開碘伏,往手腕上倒。酒精的刺激讓她疼得倒抽一口冷氣,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溫禮州看著她笨拙的動作,眉頭皺了皺,終究還是沒忍住,伸手拿過她手里的棉簽:“別動。”
他的動作很輕,棉簽蘸著碘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她的傷口上。指腹偶爾碰到她的皮膚,帶著微涼的溫度。林淺墨的心跳得飛快,不敢看他,只能盯著他骨節分明的手。這雙手,曾經替她系過鞋帶,替她擦過眼淚,替她戴上那枚月亮吊墜。
“當年……”溫禮州突然開口,聲音很輕,“你為什么要寫那封信?”
林淺墨的身體猛地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棉簽上的碘伏滴落在黑色的裙子上,暈開一小片棕色的痕跡。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溫禮州的動作也停了下來,目光落在她顫抖的肩膀上。他其實沒指望她回答,只是剛才看到她手腕的疤痕時,那封信上的字跡突然浮現在腦海——“溫禮州,我膩了”。這六個字,五年來像根刺,扎在他心頭,拔不掉,忘不了。
他其實有過懷疑。林淺墨不是會說“膩了”的人,她愛憎分明,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會直接說再見,從不會用這種拖沓又傷人的詞。可當時溫晴拿著信找到他,哭著說林淺墨早就愛上了別人,還說看到她和別的男人逛街,他便信了。年輕氣盛的驕傲不允許他去追問,只能用冷漠偽裝自己,假裝真的不在乎。
直到今天看到這個女人,看到她手腕的疤痕,看到她和林淺墨一模一樣的習慣,那些被強行壓下去的懷疑,才又破土而出。
“對不起。”林淺墨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我……我不太舒服,能讓我先下車嗎?”
溫禮州看著她泛紅的眼眶,終究還是松開了手:“讓司機送你回去。”
林淺墨幾乎是逃一般地下了車,站在路邊看著賓利車匯入車流,直到再也看不見,才緩緩蹲下身,捂住臉無聲地哭泣。
車里,溫禮州看著空蕩蕩的后座,指尖還殘留著她皮膚的溫度。他拿起剛才用過的棉簽,上面沾著一點她的血跡。沉默片刻,他把棉簽放進證物袋,遞給前排的助理:“去做DNA比對,和五年前林淺墨留在醫院的樣本比對。”
助理愣了一下,隨即應道:“是,溫總。”
溫禮州看向窗外,城市的霓虹在玻璃上投下流動的光影。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或許只是想給自己一個了斷,或許是心底那點不肯熄滅的火苗,還在固執地燃燒。
不管她是誰,他都要查清楚。查清楚那封信背后的真相,查清楚這五年她到底經歷了什么,查清楚……她是不是真的就是他心心念念了五年的那個人。
而蹲在路邊的林淺墨,在哭了很久之后,終于抬起頭。她看著溫禮州車子消失的方向,心里清楚地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那層隔著五年時光的冰殼,已經裂開了一道縫,而裂縫里透出的光,既讓她恐懼,又讓她忍不住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