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箏線軸在沈清辭手中微微震顫，傳遞著來自高空的、充滿生命力的牽引。那只承載了太多舊日時光的燕子，此刻正乘著和煦的春風，在湛藍如洗的天幕下自由翱翔，紅繩劃出的弧線，像是縫合了十年光陰的針腳。
沈硯之站在她身后，胸膛溫熱地貼著她的背脊，雙臂以一種保護的姿態虛攏著她，雙手則堅定地覆在她握著線軸的手上。他的呼吸拂過她的耳畔，帶著他身上特有的、混合了松節油與墨香的清冽氣息，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杏花的淡香。
“看，它飛得多穩。”他低沉的聲音帶著笑意，也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喟嘆。陽光落在他肩頭殘留的幾片粉白花瓣上，像是時光特意為他點亮的勛章。
沈清辭的心跳，隨著風箏每一次有力的拉扯而加速。那不僅僅是對高空的向往，更是掌心與手背交疊處傳來的、不容忽視的滾燙溫度。她微微側過頭，便能看見他線條清晰的下頜，和專注望向天空的側臉。十年的風霜似乎并未在他眉宇間刻下多少痕跡，反而沉淀出一種更為深邃的力量。她想，這十年，他一定畫了很多很多的畫，也一定經歷了很多很多她無從知曉的故事。
“是啊，”她輕聲應和，聲音在風里有些飄，“比當年那只飛得高多了。”她指的是那只曾斷線飛走的、讓他追了好幾條街的風箏。
沈硯之的手臂收緊了些，將她更密實地圈在懷中：“線在你手里，自然飛得高，飛得遠。”他頓了頓，聲音更沉了幾分，“這次，線軸歸你，風箏也歸你。”
沈清辭心頭一熱，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味他話語里的深意，巷口方向忽然傳來一陣急促而劇烈的咳嗽聲，打破了午后的寧靜。那咳嗽聲撕心裂肺，帶著一種令人揪心的痛苦，顯然并非尋常風寒。
幾乎是出于醫者的本能，沈清辭的注意力瞬間被吸引。她循聲望去，只見巷口那賣花的阿婆正佝僂著腰，一手死死抓著花擔的架子，一手捂著胸口，咳得幾乎喘不上氣，臉色憋得青紫。
“阿婆！”沈清辭驚呼一聲，下意識地就要松開手中的線軸。
“別急，風箏給我。”沈硯之反應極快，穩穩地從她手中接過了線軸，同時迅速而輕柔地解開了環抱著她的手臂，“你快去看看！”
沈清辭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來不及多言，提起裙角便朝巷口疾步跑去。青石板路在她腳下發出急促的輕響。她沖到阿婆身邊，一邊熟練地扶住老人搖搖欲墜的身體，一邊迅速搭上她枯瘦的手腕診脈。指尖傳來的脈象急促而紊亂，帶著滯澀感。
“阿婆，您別怕，緩緩呼吸，盡量用鼻子吸氣……”沈清辭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安定的力量，她另一只手已探入隨身攜帶的素色小布包，精準地摸出了幾根細長的銀針。
沈硯之已將風箏線軸暫時固定在院中的老杏樹枝椏上，快步跟了過來。他沒有出聲打擾，只是默默站在一旁，目光專注地落在沈清辭身上。只見她神情凝重卻不見絲毫慌亂，素白的手指捻著銀針，在阿婆的頸側、手腕幾處穴位精準而迅捷地落下。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種久經歷練的沉穩與自信。陽光透過稀疏的花枝，在她專注的側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支杏花銀簪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折射出細碎的光芒。
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在巷口低頭看著鞋尖、因他一個觸碰而心跳失序的羞澀姑娘，而是一位懸壺濟世、臨危不亂的女醫師。沈硯之的心弦被一種強烈的、混合著驕傲與心疼的情緒狠狠撥動。這十年，她獨自走過的路，遠比他想象的更為艱辛，也讓她淬煉出了如此耀眼的光芒。
幾針下去，阿婆劇烈的咳嗽漸漸平息，呼吸也順暢了許多，臉色由青紫轉為蒼白，但總算緩了過來。她虛弱地靠在花擔上，渾濁的眼睛望著沈清辭，滿是感激：“沈……沈大夫……多虧了你……老毛病了，今天不知怎么……”
“是痰氣壅塞，一時閉住了。”沈清辭溫聲解釋，仔細地觀察著阿婆的氣色，“您這舊疾拖不得，得好好調理。我扶您去我醫館歇會兒，給您開副藥緩緩。”
她說著，便欲攙扶阿婆起身。這時，一只修長而有力的手臂伸了過來，穩穩地托住了阿婆的另一邊胳膊。
“我來。”沈硯之的聲音低沉而可靠。他小心地將阿婆大半的重量承接過來，動作既輕且穩。
沈清辭微微一怔，抬眼看他。他正低頭看著阿婆，眼神溫和而耐心，額角因用力滲出細密的汗珠。那瞬間，她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在杏花樹下，耐心幫她整理斷線風箏的少年。時光流轉，有些東西，從未改變。
兩人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攙扶著阿婆，慢慢地朝巷子深處沈清辭的醫館走去。阿婆的花擔暫時留在了杏樹下，幾只未賣出的杏花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青石板上，三個人的影子被午后的陽光拉得很長，交織在一起。沈清辭看著地上那屬于她和沈硯之緊緊挨著的影子，感受著他手臂傳來的、支撐著阿婆也仿佛支撐著她的力量，心底那片因重逢而翻涌不息的浪潮，似乎終于找到了安穩的港灣。那些飄零了十年的杏花，此刻仿佛終于落回了枝頭，沉甸甸地結出了名為“依靠”的果實。
到了醫館，安置好阿婆，抓藥煎藥，一番忙碌。待阿婆服了藥沉沉睡去，已是暮色四合。
沈硯之一直安靜地陪在一旁，遞水、扇風、整理藥材，做得自然又妥帖。當最后一絲天光被夜色吞沒，醫館內點起溫暖的燭火時，沈清辭才終于得空，帶著些許疲憊，看向一直默默守候的他。
“今天……多謝你。”她輕聲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沈硯之搖搖頭，目光落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心疼：“累了吧？十年懸壺，救治了多少人？又獨自扛了多少這樣的時刻？”
他的問題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沈清辭心底隱藏的波瀾。那些深夜出診的寒風，面對疑難時的孤勇，病患痊愈時的欣慰與無力回天時的痛楚……種種滋味瞬間涌上心頭。她垂下眼簾，沒有回答，只是輕輕摩挲著袖口。
他向前一步，伸出手，卻并非去握她的手，而是極其輕柔地碰了碰她發間那支冰涼的杏花銀簪。指尖的溫度，透過微涼的金屬傳遞到她敏感的耳后肌膚。
“這支簪子，”他的聲音低得如同耳語，在靜謐的醫館里卻格外清晰，“當年我走之前，偷偷托人打好的。本想……親手給你戴上。”
沈清辭猛地抬眸，撞進他深邃如海的眼瞳里。燭光跳躍，在他眼底映出兩簇溫柔的火苗。
“十年了，清辭。”他凝視著她，指尖順著銀簪冰涼的線條滑下，最終，極其珍重地、小心翼翼地觸碰到了她溫熱的臉頰，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拂過她眼下淡淡的青影。“懸壺濟世，懸的是你心中的善念。而我這十年，懸的……是對你的念想，一筆一畫，都未曾斷絕。”
他指尖的溫度和他話語里的重量，如同最精妙的銀針，瞬間刺穿了沈清辭所有強裝的平靜與十年的孤寂。一股酸澀又滾燙的熱流直沖眼眶，視線瞬間模糊。那懸了十年的心，那懸了十年的念，在這一刻，仿佛終于找到了落點，沉甸甸地落回了實處，激蕩起洶涌的潮汐。
醫館里彌漫著淡淡的藥香，燭火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古樸的藥柜上，緊緊相依。窗外，夜風拂過，送來遠處檐下竹籃里新插杏花的幽幽暗香。這遲來了十年的春日，在懸絲診脈的指尖，在懸壺濟世的仁心，在懸而未決終得落定的情意里，終于，完滿成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