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硯之那句沉甸甸的剖白，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在沈清辭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懸了十年的念想終于落地，那洶涌的情感卻并未平息，反而裹挾著經年的疲憊、重逢的狂喜與此刻被全然理解的震動，猛烈地沖擊著她強撐已久的心防。連日來的情緒激蕩，加上為阿婆診治的勞心勞力，被這最后一根情感的稻草壓垮了。
燭火搖曳中，她只覺得一股冰冷的眩暈感驟然襲來，眼前沈硯之深情的面容瞬間模糊、旋轉。她試圖抓住什么穩住身形，指尖卻只徒勞地劃過空氣。
“清辭！”
沈硯之驚駭的呼喚是她意識沉入黑暗前最后聽到的聲音。他眼疾手快地攬住她軟倒的身體，那單薄的重量和滾燙的額頭讓他心膽俱裂。探手一觸，她前額的溫度灼人，呼吸也變得急促而灼熱。
風寒入體，兼之心力交瘁。
沈硯之沒有絲毫猶豫，打橫抱起她，步履沉穩卻迅疾地穿過醫館后堂的月洞門，走向她平日休息的小廂房。她的身體在他懷中輕得像一片羽毛，卻又燙得驚人，那份脆弱與依賴，讓他胸腔里翻涌著難以言喻的痛惜與自責。
將她小心安置在鋪著素色細棉被褥的床榻上，掖好被角。他立刻折返藥柜前，借著燭光，憑著這些年因她而刻意留心過的粗淺藥理知識，以及對她體質的了解，迅速抓了幾味疏散風寒、和解表里的藥材：荊芥、防風、蘇葉、甘草……動作雖不及她嫻熟，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注與決心。煎藥的水聲在小爐上咕嘟作響，苦澀的藥香漸漸彌漫開來，取代了空氣中殘存的杏花甜香。
這一夜，沈硯之未曾合眼。
他守在床畔，用浸了冷水的布巾一遍遍為她擦拭滾燙的額頭和頸側。昏睡中的沈清辭并不安穩，眉心緊蹙，偶爾會發出模糊的囈語。他俯身貼近，才能捕捉到幾個破碎的詞句。
“……風箏……線……斷了……”
“冷……”
“……別走……”
每一個字都像細針，密密地扎在他心上。他握著她因發熱而微微汗濕的手，那手比他記憶中更纖細了些，指腹和虎口處有著長期捻針抓藥留下的薄繭。他用自己的掌心包裹住她的，試圖傳遞一些溫度，一些力量。
“我在，”他一遍遍地在她耳邊低語，聲音沙啞而溫柔，帶著安撫的魔力，“線沒斷，清辭，我在這里。不走，再也不走了。”
更深露重時，她似乎陷入更深的夢魘，身體微微發抖，額發被冷汗浸濕。沈硯之焦灼地探著她的脈息，又試了試藥溫，小心地將溫熱的藥汁一點點喂入她口中。昏沉中的她本能地抗拒苦澀，他便極有耐心地哄著，用指腹輕輕拂開她黏在臉頰的發絲，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稀世珍寶。
天將破曉，藥力終于起了作用。她滾燙的體溫開始緩慢回落，緊蹙的眉頭也漸漸舒展開，呼吸變得均勻綿長，沉入了安穩的睡眠。沈硯之緊繃了一夜的神經才稍稍放松，疲憊感如潮水般涌來。他卻沒有離開，只是拖過一張圓凳，靜靜坐在床邊守候。
晨光熹微，透過窗欞的薄紗，溫柔地灑入室內。光線落在床頭矮柜上，照亮了柜面上一個半開的、陳舊的紫檀木小匣子。昨夜慌亂中未曾留意，此刻，匣中露出的一角泛黃的紙頁，吸引了沈硯之的目光。
一種莫名的直覺牽引著他。他遲疑片刻，終究沒能按捺住心中翻騰的渴望，輕輕抽出了那張紙。
展開的瞬間，他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呼吸驟然停滯。
紙上，是一幅筆觸略顯稚嫩卻極其傳神的炭筆素描。畫的是少年時的他，坐在爬滿青藤的小院墻頭，手里拿著一個剛剛扎好的燕子風箏骨架，正低頭專注地調整著竹篾的弧度。陽光落在他年輕飛揚的眉眼間，嘴角噙著一絲專注又得意的笑。畫紙的邊緣已經磨損，顯然被主人無數次地摩挲過。
這正是當年他離家前夕，偷偷塞在她窗臺上的那張畫稿——畫的是他，而非她扎風箏的樣子！他記得清清楚楚。原來，她一直珍藏著，視若珍寶。十年歲月，未曾褪色分毫。
巨大的震撼與洶涌的柔情幾乎將他淹沒。他抬眸，望向床上沉睡的人。晨光勾勒著她蒼白卻柔和的側臉輪廓，長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脆弱而美好。他緩緩伸出手，指尖帶著晨露般的微涼和小心翼翼的珍重，輕輕拂過她沉睡的眉眼，仿佛在描摹一件失而復得的稀世畫作。
“原來……你一直留著。”他近乎無聲地低語，帶著無盡的疼惜與恍然，“傻姑娘。”
就在這時，沈清辭濃密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意識尚未完全回籠，帶著病后的迷茫與虛弱。模糊的視線漸漸聚焦，映入眼簾的，是沈硯之近在咫尺的、寫滿了疲憊、擔憂與濃得化不開的溫柔的臉龐。他眼中布滿了紅血絲，下頜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卻無損他此刻在她眼中的光輝。
她動了動干澀的嘴唇，想說話，卻發現喉嚨沙啞得厲害。
“別急，”他立刻察覺，端過旁邊溫著的清水，小心地扶起她，將杯沿送到她唇邊，“先潤潤喉。”
溫水流過干涸的喉嚨，帶來一絲舒緩。她靠在他堅實的臂彎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傳來的沉穩心跳，以及他身上那混合了藥香、墨香和淡淡汗意的、令人心安的氣息。昨夜昏迷前的記憶碎片和那些模糊卻真切的低語瞬間涌入腦海——他的守護，他的低喃，他掌心的溫度……
目光不經意間掃過床頭，她看到了那張被展開放在矮柜上的舊畫稿。心猛地一跳，蒼白的臉上瞬間飛起兩抹病態的紅暈，下意識地就想伸手去藏。
“別動。”沈硯之按住了她的手，聲音低沉而溫柔，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他將她重新安置回枕上，蓋好被子，然后拿起那張畫稿，目光灼灼地凝視著她，眼底是翻涌的、幾乎要將人溺斃的深情與了然。
“都病成這樣了，還想著藏？”他唇角勾起一絲無奈又心疼的弧度，指腹輕輕撫過畫紙上那個少年的輪廓，“畫得……真丑。當年的技藝，實在粗糙。”
沈清辭看著他，看著他眼中的紅絲和疲憊，看著他握著畫稿時微微顫抖的指尖，看著他毫不掩飾的、失而復得般的珍視。所有的羞赧、十年的委屈、獨自支撐的辛酸，在這一刻，在他專注而心疼的目光里，在他沙啞疲憊卻溫柔至極的聲音里，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鼻尖一酸，眼眶瞬間紅了。沒有言語，只是伸出那只未被他握住的手，輕輕地、帶著一絲怯意和無比的依賴，抓住了他微涼的衣袖，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指尖的力道很輕，卻又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信任。
沈硯之的心被這無聲的依賴狠狠撞了一下。他反手，將她微涼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溫熱的掌心，俯下身，額頭輕輕抵著她的額角，感受著她退燒后依舊殘留的溫熱。
“清辭，”他的聲音貼著她的耳廓，帶著劫后余生的沙啞和不容置疑的堅定，“從今往后，這線軸，這風箏，還有這畫里的人……都歸你了。我也歸你。病也好，累也罷，我都在這里，寸步不離。”
晨光徹底明亮起來，透過窗欞，溫柔地籠罩著相偎的兩人。矮柜上的舊畫稿在光線下泛著溫潤的色澤，畫中少年專注的眼神，與此刻床邊男人深情的凝視，隔著十年的時光，終于在此刻重疊。
窗外，檐下竹籃里昨夜新插的杏花，經過一夜風雨和病榻邊的守護，有幾片花瓣邊緣已顯出憔悴的痕跡。然而，在晨光的照耀下，那殘留的粉白，卻透出一種歷經風霜后愈加堅韌、愈加動人的生機。它們無聲地見證著，那幅珍藏了十年的畫，終于等來了畫中人的歸來，也等來了一個嶄新的、充滿承諾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