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帶著初醒的暖意,穿透窗欞薄紗,均勻地鋪灑在小小的廂房內,驅散了長夜的寒意與焦灼。塵埃在光柱里安靜地舞蹈,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令人心安的藥香,昨夜那驚心動魄的風暴似乎已悄然平息。
沈清辭靠坐在床頭,身上蓋著素凈的棉被,臉頰上病態(tài)的紅暈尚未完全褪去,帶著大病初愈的蒼白與倦意。然而,那雙剛剛從昏沉中掙脫出來的眼眸,卻比窗外的晨光還要清亮幾分,清晰地映著坐在床邊的身影。
沈硯之端著一碗新熬好的、溫度剛好的小米粥,正用白瓷勺細細攪動著。他下頜的青色胡茬更明顯了,眼下的陰影深重,滿身都是守夜的疲憊,但那雙凝視著她的眼睛,卻亮得驚人,里面盛滿了劫后余生的慶幸、失而復得的珍重,以及一種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溫柔。
他舀起一小勺溫熱的米粥,輕輕吹了吹,遞到她唇邊。
“吃一點,墊墊胃。藥性剛過,身子還虛著?!彼穆曇粢琅f帶著熬夜后的沙啞,卻放得極輕極柔,仿佛怕驚擾了什么。
沈清辭沒有拒絕。她順從地微微啟唇,溫軟的米粥滑入喉嚨,帶著谷物樸實的甜香,熨帖著空乏的胃袋。她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床頭矮柜上。
那張泛黃的素描畫稿,此刻正被沈硯之用一個干凈的玉質鎮(zhèn)紙,小心翼翼地壓平,珍重地放在最顯眼的位置。畫中少年飛揚專注的眉眼,在晨光里清晰如昨。
昨夜意識模糊中感受到的守護、耳畔的低喃、掌心包裹的溫暖……以及醒來時撞入他眼底那濃得化不開的情愫,此刻都無比清晰地回涌。尤其是他拿著這張畫稿,那近乎顫抖的珍視,那句“都歸你了。我也歸你”的沉甸諾言,像投入心湖的暖石,激起的漣漪久久不散。
羞赧與一種遲來的、巨大的安全感交織著,讓她蒼白的臉頰又悄悄染上些許緋色。她垂下眼睫,不敢再看他灼熱的目光,只盯著被角上細密的針腳。
“你……”她聲音依舊有些嘶啞,帶著一絲猶豫的試探,“守了一整夜?”
“嗯?!鄙虺幹畱脴O快,沒有絲毫猶豫,又舀了一勺粥遞過去,“看你燒退下去,才放心些?!彼膭幼鳂O其自然,仿佛照顧她是天經地義。
“阿婆那邊……”她忽然想起,心頭一緊。
“放心,”沈硯之立刻安撫道,“昨夜你倒下后,我已托隔壁陳嬸子照看片刻。今早天未亮時,我已去看過阿婆一次,她老人家睡得安穩(wěn),脈象也平穩(wěn)。陳嬸子正守著呢。你眼下最要緊的是顧好自己?!彼Z氣沉穩(wěn),顯然已將一切安排妥當。
沈清辭心頭微松,隨即又涌上愧疚:“勞煩你了……我……”
“清辭,”沈硯之打斷她,放下粥碗,再次握住了她放在被子外微涼的手。他的掌心寬厚溫暖,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拔艺f過了,從今往后,不必再說‘勞煩’。守護你,照顧你,本就是我的歸處?!?/p>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帶著一絲探究和深沉的疼惜:“十年……是不是很辛苦?獨自撐著這醫(yī)館,照顧阿婆,還要……”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帶著無盡的自責,“還要記掛著那個杳無音信、混賬透頂?shù)奈???/p>
“風箏的線……從來沒斷過?!鄙蚯遛o沒有直接回答辛苦與否,只是抬起眼,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聲音雖輕卻異常堅定,“我總想著,或許有一天風會把它送回來。只是……只是沒想到,會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彼肫鹚麣w來時阿婆的病重,想起自己連日來的心力交瘁,想起昨夜那場幾乎將她擊垮的情緒風暴,眼底終究還是泛起了濕意。
“對不起。”沈硯之喉頭滾動,這三個字重逾千斤。他俯身,額頭再次輕輕抵著她的額角,感受著她退燒后尚存的微溫,也傳遞著自己滾燙的歉意與決心?!笆俏业腻e。是我當年太過自負,以為遠走高飛才是出路,卻把最該珍視的人留在了原地,讓她獨自承受風雨。清辭,我回來了,這次,線軸在你手里,無論風雨,我都不會再飛遠了。”
他的氣息近在咫尺,帶著藥香和獨屬于他的、令人心安的味道。沈清辭閉上眼,淚水終于無聲地滑落,滴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滾燙。十年積壓的委屈、思念、擔憂和強撐的疲憊,仿佛都在這滾燙的淚水中找到了出口。
她沒有抽泣,只是安靜地流淚,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傾,將額頭更深地埋向他溫暖的頸窩。這是一個全然依賴的姿態(tài)。
沈硯之身體微僵,隨即涌起巨大的、幾乎將他淹沒的柔情與酸楚。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環(huán)住她單薄的肩膀,像攏住一片易碎的琉璃,又像護住失而復得的至寶。他的下頜輕輕蹭著她柔軟的發(fā)頂,無聲地給予她支撐。
晨光靜靜流淌,將兩人相擁的身影溫柔地包裹。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變得粘稠而緩慢,所有的傷痛、分離、等待,都被這靜謐的晨光與溫暖的擁抱暫時撫平。矮柜上,畫中的少年目光專注,凝視著十年后終于得以重逢、相擁的兩人。
不知過了多久,沈清辭的情緒才漸漸平復。她微微退開些許,臉上淚痕未干,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想擦。
“別動?!鄙虺幹畢s先一步,用指腹極其輕柔地拭去她頰邊的淚痕。他的動作小心翼翼,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珍視?!梆I了吧?粥快涼了,再吃些?!彼匦露似鹜耄路饎偛拍菆鰺o聲的情感宣泄只是晨光里一個短暫的插曲,照顧她才是此刻最重要的事。
沈清辭看著他專注喂粥的側臉,看著他眼底未消的紅血絲和掩飾不住的疲憊,心底最后一點堅冰也徹底融化。她小口地喝著粥,暖流不僅溫暖了胃,更充盈了那顆漂泊太久的心。
“那畫……”她終于還是忍不住,輕聲開口,目光又飄向那張素描。
沈硯之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唇角勾起一抹溫柔又帶著幾分自嘲的弧度:“畫得很丑,是不是?當年只想著讓你看看我扎風箏的手藝,卻畫了自己,還畫得這般粗糙?!?/p>
“不,”沈清辭立刻搖頭,聲音雖輕卻異常認真,“很好看。是我……收到過最好的東西。”她頓了頓,鼓起勇氣,聲音更輕了些,“每次想你了……撐不下去了……就拿出來看看??粗嬌系哪恪陀X得……好像你還在墻頭看著我,還在笑……”
她的話沒有說完,但沈硯之已然明了。想象著無數(shù)個深夜或艱難時刻,她獨自一人,摩挲著這張泛黃的畫稿,從中汲取一絲微薄的慰藉和繼續(xù)前行的勇氣……那畫面像一把鈍刀,狠狠剜著他的心。
他放下空了的粥碗,再次握緊她的手,力道堅定。“以后不用再對著畫看了。”他凝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我就在這兒,在你面前,在你身邊。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p>
沈清辭看著他,看著他眼中那個清晰的、小小的自己,看著那里面盛滿的、只屬于她的、遲到了十年的深情。一種巨大的、從未有過的踏實感,如同這溫暖的晨光,徹底將她籠罩。
窗外,檐下的杏花籃里,昨夜被風雨吹打、又被病榻旁焦灼氣息侵襲的幾朵殘花,在明亮的晨光中,竟顯出一種別樣的倔強。那粉白的花瓣邊緣雖已卷曲憔悴,花蕊卻依舊挺立,散發(fā)著一種劫后余生、反而更加堅韌的生機。微風拂過,幾片花瓣打著旋兒飄落,無聲地宣告著風雨的結束,和新生的開始。
這間小小的、彌漫著藥香的廂房,這晨光籠罩的靜謐,這雙手交握的溫度,還有眼前這個疲憊卻眼神堅定的男人……這一切,都讓沈清辭清晰地感覺到——
她漂泊了十年的心,終于有了歸處。而那幅珍藏了十年的畫,畫中的人,也終于真真切切地,歸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