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愈發盛了,將廂房內的每一寸角落都鍍上溫暖的金色。碗底最后一點溫熱的米粥滑入喉嚨,沈清辭感覺一股暖意從胃里蔓延至四肢百骸,驅散了殘余的虛弱。沈硯之放下空碗,又仔細地掖了掖她身側的棉被,動作熟稔得仿佛這十年從未缺席。
“再歇會兒?”他低聲問,目光依舊膠著在她臉上,帶著一種失而復得后近乎貪婪的珍視。
沈清辭輕輕搖頭,雖然倦意猶存,但精神卻比方才清明許多。她的視線再次不由自主地落在床頭矮柜的素描上。晨光里,畫中少年飛揚的眉眼與眼前男人下頜的青色胡茬、眼下的疲憊陰影奇妙地重疊在一起,構成一幅跨越時光的完整圖景。
“你……”她頓了頓,聲音因久病和情緒波動仍有些微啞,“這些年……是如何過的?”這個問題在她心頭盤桓了十年,昨夜之前是無望的等待,昨夜之后,則成了急于填補的空白。
沈硯之的眼神微微一暗,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漾開復雜的漣漪。他握住她的手沒有松開,反而收得更緊了些,仿佛汲取著某種力量。
“算不上好。”他坦誠道,聲音低沉,“起初,憑著一股少年意氣,以為天下之大,總有容身立命之處。做過走鏢的趟子手,跟著商隊跑過遠路,后來……陰差陽錯,在西北邊軍里待了幾年。”他省略了那些刀光劍影、風沙酷寒的細節,只輕描淡寫地帶過,“吃了些苦頭,也……學了些東西。支撐著熬過來的,除了想活著回來見你和阿婆的念頭,就是……”他目光轉向那張畫稿,“就是想著,風箏線不能斷。我答應過要回來。”
“邊軍?”沈清辭的心猛地一揪,下意識地反握住了他的手,指尖冰涼。她雖未親歷,卻從過往求醫的傷兵口中聽過太多邊關的殘酷。難怪他眉宇間沉淀了遠超年齡的滄桑與沉穩,掌心指腹的厚繭也非尋常勞作可比。
“都過去了。”沈硯之察覺她的憂懼,用拇指指腹輕輕摩挲她的手背,傳遞著安撫,“你看,我這不是全須全尾地回來了么?只是……”他眼中閃過一絲痛楚,“回來得太遲,讓你們受了這么多苦。”
“回來就好。”沈清辭低語,千言萬語只化作這四個字。十年的辛酸委屈,在他坦然的愧疚和此刻真實的體溫面前,似乎真的可以暫時擱置了。她更關心他:“邊關苦寒,可有留下什么舊傷?”
“皮肉小傷,早好了。”沈硯之不愿她擔心,避重就輕,“倒是你,清辭,”他眉頭微蹙,帶著不容置疑的審視,“臉色還是太差。昨夜那般兇險,絕非一日之寒。這些年,你是不是……”他想起昨夜她倒下前那搖搖欲墜的身影,想起阿婆病榻前她連軸轉的疲憊,“是不是總不顧惜自己身子?”
沈清辭被他問得有些心虛,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阿婆病著,醫館總要撐著……”她的聲音輕若蚊蚋。
“所以就把自己熬干了?”沈硯之的聲音沉了下去,帶著后怕的嚴厲,“清辭,這不是逞強的時候。從今日起,醫館的事,阿婆的事,都交給我。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安心養好身子。”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久經磨礪后不容置喙的決斷力,與他凝視她時眼底的溫柔形成奇異的反差。
沈清辭心頭涌起一陣暖流,夾雜著被人強勢呵護的陌生感,卻并不排斥。她輕輕“嗯”了一聲,算是應承。這順從的姿態,讓沈硯之緊繃的肩線稍稍放松。
窗外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打破了室內的靜謐。沈清辭的目光轉向窗外檐下那籃倔強的杏花。幾片殘瓣在微風中打著旋兒飄落,但更多的花苞在晨光里舒展著,透著新生的活力。
“杏花……”她輕聲呢喃,像是想起了什么,“阿婆最喜歡這個時節,說杏花開了,病氣就散了。”
“阿婆會好起來的。”沈硯之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語氣篤定,“我們一起守著。”他頓了頓,又道:“昨夜風雨大,砸落了不少。等你好些了,我再去摘些新鮮的來。”
“嗯。”沈清辭唇角彎起一個極淡卻真實的弧度。這細小的約定,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的漣漪是名為“未來”的踏實。
就在這時,廂房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和刻意壓低的說話聲,是隔壁陳嬸子的聲音:“硯哥兒?清辭丫頭醒著嗎?”
沈硯之立刻起身:“陳嬸,進來吧。”
門被輕輕推開,陳嬸子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藥湯走了進來。她是個熱心腸的婦人,此刻臉上帶著寬慰的笑:“哎喲,清辭醒了!可太好了!阿彌陀佛,昨夜可嚇死人了!”她將藥碗放在桌上,看向沈清辭,“臉色看著比昨夜強多了!硯哥兒守了你一整宿,眼都沒合,可算是見好了。”
“辛苦陳嬸了。”沈清辭感激地道謝,目光看向沈硯之疲憊卻依舊挺直的背影,心底酸軟一片。
“不辛苦不辛苦!”陳嬸子連連擺手,又對沈硯之道,“硯哥兒,阿婆那邊我剛去看過,睡得還安穩,呼吸也勻稱。藥我按清辭之前的方子熬好了,溫在灶上,等阿婆醒了就能喝。”
“多謝陳嬸。”沈硯之鄭重道謝,“這邊有我,您也忙了一宿,快回去歇歇吧。”
“哎,好,好。”陳嬸子又叮囑了沈清辭幾句好好休息的話,才轉身離開,還體貼地帶上了門。
房間里再次只剩下兩人。沈硯之端起那碗深褐色的藥汁,濃郁苦澀的藥味瞬間彌漫開來。他用勺子攪動著,試圖讓熱氣散得快些。
“該喝藥了。”他走回床邊,語氣恢復了之前的輕柔。
沈清辭看著那碗濃稠的藥汁,眉心本能地蹙了一下。再好的醫者,也免不了對苦藥的抗拒。
沈硯之敏銳地捕捉到她這個小動作,眼底掠過一絲笑意。他舀起一勺,輕輕吹了吹,遞到她唇邊,低沉的嗓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誘哄:“良藥苦口。喝完,給你個甜的壓壓。”
沈清辭微微一怔,抬眸看他。他眼中帶著促狹的溫柔,像個要哄孩子吃藥的兄長。這陌生的、帶著點孩子氣的沈硯之,讓她心頭莫名一軟。她順從地張口,苦澀的藥汁滑入喉中,眉頭皺得更緊。
一勺接一勺,他喂得極有耐心。直到碗底見空,沈清辭感覺舌尖都被苦味浸透了。
“給。”沈硯之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打開,里面是幾顆晶瑩剔透的蜜餞,散發著誘人的甜香。
“你……”沈清辭驚訝地看著他。
“早上托陳嬸買的。”沈硯之捻起一顆,送到她唇邊,“答應你的甜的。張嘴。”
蜜餞入口,濃郁的甜意瞬間沖淡了舌尖的苦澀,一直甜到了心底。沈清辭含著蜜餞,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帶著笑意和寵溺的臉,眼眶又有些發熱。這細致入微的體貼,是她這十年孤寂歲月里從未敢奢望的暖意。
沈硯之看著她含著蜜餞,微微鼓起的臉頰和泛紅的眼眶,心尖像是被羽毛輕輕搔過,又軟又燙。他抬手,極其自然地用指腹擦去她眼角一點未干的濕意。
“睡一會兒?”他的聲音更柔了,“我就在這兒守著。”
或許是藥力的作用,或許是心神放松后的巨大疲憊感終于襲來,沈清辭確實感到濃重的困倦。她點了點頭,身體不由自主地往下滑了滑,躺回枕上。
沈硯之替她仔細掖好被角,確認沒有一絲縫隙漏風。他并未離開,而是拉過床邊的矮凳坐下,高大的身影在床邊投下一片安穩的陰影。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目光沉靜而專注,像一座沉默的山,隔絕了外界所有的風雨。
沈清辭閉上眼,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藥香、他身上令人心安的氣息、還有口中殘留的絲絲甜意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異的安寧感。耳畔是他沉穩悠長的呼吸聲,像是最安神的樂曲。身體的疲憊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意識漸漸沉入溫暖的黑暗。
在徹底沉入夢鄉前,她模糊地想:這間小小的廂房,這安穩的守護,這失而復得的溫度……漂泊了太久的心,終于靠了岸。
而那幅壓在玉鎮紙下的舊畫,畫中的少年,也終于從泛黃的紙頁里走出,用真實的體溫和堅實的臂膀,牢牢地守護著他遲來的歸處。
窗外,陽光正好。檐下杏花籃里,幾朵新綻的花苞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生機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