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霧還沒散盡,陳默已經(jīng)把院子掃干凈了。青石板路上沾著點露水,踩上去涼涼的。他拎著水壺,給院子角落里那幾盆叫不上名字的花草澆了水。這些花草是徐清雅前幾天剛買回來的,葉子嫩得能掐出水,陳默看著稀罕,每天都記得澆水,生怕養(yǎng)死了。
客人們還沒起,院子里靜悄悄的。陳默坐在石凳上,摸出煙盒,想抽根煙,又想起徐清雅昨天隨口提了一句“院子里還是別抽煙了,怕有味道客人不習慣”,手頓了頓,又把煙盒塞回了口袋。
他從口袋里掏出那個老舊的按鍵手機,屏幕上裂開的一道縫還是去年修拖拉機時不小心摔的。按亮屏幕,看看時間,才六點半。想給家里打個電話,又怕太早吵醒母親和孩子,猶豫了半天,還是把手機揣了回去。
樓上傳來輕微的響動,徐清雅下來了。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針織衫,外面套了件短款的羽絨服,看著比昨天暖和些。
“早。”她跟陳默打招呼,聲音里還帶著點剛睡醒的慵懶。
“徐姐早。”陳默趕緊站起來,手在褲子上蹭了蹭,“我這就去做早飯。”
“不急,”徐清雅走到院子里,伸了個懶腰,仰頭看了看天,“今天天氣好像不錯,沒那么大的霧。”
陳默也跟著抬頭看,天是那種淡淡的藍,云像棉花似的,飄得很慢。他不知道該接什么話,就嗯了一聲。
徐清雅轉(zhuǎn)過身,看著他:“昨天那幾個客人,你覺得怎么樣?”
“挺好的,”陳默想了想,說,“那對小年輕挺熱鬧,那個姑娘……看著有點悶。”
徐清雅笑了:“她是從上海來的,說是工作上有點不順心,出來散散心。”
“上海……”陳默念叨了一句,那是個只在電視里見過的大城市,高樓林立,車水馬龍,和林芝完全是兩個世界。他想象不出在那樣的地方工作,會有什么不順心的,大概是錢掙得不夠多?他想不明白,也不敢多問。
“早飯想吃啥?”陳默轉(zhuǎn)移了話題,他還是覺得說這些實在。
“簡單點吧,煮點粥,煎幾個蛋就行。”徐清雅說,“等會兒客人起來了,問問他們想吃啥,要是不想吃粥,就給他們煮面條。”
“哎,好。”
陳默進了廚房,淘米,煮粥,動作熟練。煎蛋的時候,特意多煎了兩個,想著客人可能愛吃。他把煎好的蛋擺在盤子里,金黃色的,邊緣有點焦,看著還不錯,心里頭悄悄松了口氣。
客人們陸續(xù)下來了。那對情侶打著哈欠,互相挽著胳膊,看著就親昵。那個上海來的姑娘還是話少,只是沖他們點了點頭,就坐在石凳上,拿出手機不知道在看什么。
“早啊!”那個男生笑著打招呼,“今天聞著好香啊,是煎蛋的味兒吧?”
“嗯,煮了粥,煎了蛋,你們要是想吃面條,我再去煮。”陳默站在廚房門口,有點緊張,聲音都比平時小了點。
“不用不用,粥就挺好,清淡。”那個女生說。
徐清雅給客人們倒了熱水:“昨天睡得怎么樣?沒著涼吧?”
“挺好的,被子夠厚,睡得可香了。”
吃早飯的時候,陳默沒敢跟他們坐一桌,端著碗蹲在院子角落吃。徐清雅喊了他兩回,讓他過來坐,他都說蹲習慣了,自在。其實是怕自己吃飯吧唧嘴,或者筷子用得不得體,讓人笑話。
他聽著徐清雅和客人們聊天,說今天可以去附近的一個湖看看,冬天湖面結(jié)了冰,在太陽底下亮晶晶的,挺好看。還說路不遠,開車半個多小時就到,要是他們不想租車,她可以幫忙聯(lián)系個熟悉的司機。
“老板你太貼心了!”那個女生說,“我們就想找個靠譜的司機呢。”
“沒事,應(yīng)該的。”徐清雅笑了笑。
陳默蹲在角落里,把他們的話都聽進了耳朵里。他想著,徐清雅懂得可真多,不僅知道哪里好玩,還認識司機,換了他,肯定啥也不知道。
吃完早飯,客人們回房收拾東西,準備出門。陳默趕緊把碗筷收了,拿去廚房洗。徐清雅跟進來,靠在門框上看著他:“等會兒他們走了,你跟我去趟后面的菜地看看?我之前跟老鄉(xiāng)說好的,從他們那兒買點新鮮蔬菜。”
“菜地?”陳默愣了一下,“林芝還有菜地?”
“有啊,附近村里的老鄉(xiāng)種的,都是自己家吃的,沒打農(nóng)藥,新鮮。”徐清雅說,“以后民宿的菜,就從他們那兒買,省得總?cè)コ抢锱堋!?/p>
“哎,好。”陳默點點頭,心里頭有點期待。他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對土地和莊稼有種天生的親近感。
客人們走后,徐清雅鎖了門,領(lǐng)著陳默往后山走。路是土路,有點坑坑洼洼,陳默下意識地走在徐清雅旁邊靠外的一側(cè),怕她不小心崴了腳。徐清雅似乎沒察覺到,只是一邊走一邊跟他說這附近的村子,說哪個村的藏香豬有名,哪個村的酥油茶做得地道。
陳默默默地聽著,偶爾應(yīng)一聲。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灑在地上,斑斑點點的。徐清雅的影子和他的影子并排著,偶爾會碰到一起,陳默的心就會莫名地跳快兩下,趕緊往旁邊挪一點。
走了大概十幾分鐘,就看到一片菜地。綠油油的菠菜、油麥菜,還有幾壟長得高高的白菜,看著就喜人。一個皮膚黝黑的藏族老鄉(xiāng)正蹲在地里拔草,看到他們,笑著站起來打招呼,說的是藏語夾雜著幾句不太標準的漢語。
徐清雅也笑著回應(yīng),跟老鄉(xiāng)說了幾句陳默聽不懂的藏語,然后轉(zhuǎn)過身跟他解釋:“老鄉(xiāng)說這幾天降溫,菜長得慢了點,不過夠我們吃的了。”
她蹲下身,開始挑菠菜,手指纖細,捏著菠菜的根部,輕輕一拔就起來了。陳默也趕緊蹲下去幫忙,他拔菜的動作比徐清雅利索多了,一把抓住根部,稍一用力就拔出來,還順帶把根部的泥土抖掉了。
“你這動作挺熟練啊。”徐清雅看著他手里的菠菜,笑著說。
“在家常干這活兒。”陳默有點不好意思,“俺們那兒,誰家房前屋后沒塊菜地。”
“挺好的,”徐清雅說,“自己種的菜吃著放心。我以前在上海,買的菜總覺得有股怪味兒。”
陳默沒接話,只是埋頭拔菜。他能感覺到徐清雅的目光落在他手上,他的手因為常年干活,粗糙得很,指關(guān)節(jié)粗大,手心還有幾道深淺不一的傷疤,是修農(nóng)機時不小心劃的。跟徐清雅那雙白皙細膩的手比起來,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下意識地想把手藏起來,又覺得太刻意,只好假裝沒在意,繼續(xù)拔菜。
兩人沒再說話,就那么默默地蹲在菜地里,偶爾有風吹過,帶來泥土和青草的味道。陳默覺得,這比在民宿里對著客人自在多了。
挑了滿滿一籃子菜,徐清雅跟老鄉(xiāng)結(jié)了錢,老鄉(xiāng)還額外送了幾個剛從地里挖出來的土豆,說是自己家種的,面得很。
往回走的時候,籃子拎在陳默手里。徐清雅空著手,走得比來時輕松,還哼起了歌,調(diào)子輕輕的,挺好聽,陳默沒聽過。
“徐姐,你唱的啥歌?”他忍不住問。
“哦,一首老歌,”徐清雅笑了笑,“可能你沒聽過。”
陳默嗯了一聲,沒再問。他知道,他沒聽過的歌多著呢,沒看過的書,沒去過的地方,都多著呢。
回到民宿,客人們還沒回來。徐清雅把菜放進廚房,開始擇菠菜。陳默搬了個小馬扎,坐在旁邊,幫她把菠菜葉子上的黃葉子摘掉。
“陳默,”徐清雅忽然開口,“你以前在農(nóng)機站,主要修啥?”
“啥都修,拖拉機、收割機、脫粒機……只要是帶輪子帶發(fā)動機的,差不多都能擺弄。”說起這個,陳默話多了點,眼神也亮了,“最難修的是那種老掉牙的拖拉機,零件都配不上,得自己琢磨著改,有時候一個零件得弄好幾天,不過修好了特有成就感。”
“聽著挺厲害的。”徐清雅說,“我從小就對這些機械的東西一竅不通,換個燈泡都得找人。”
“這不難,多弄兩回就會了。”陳默說,“以后你要是有啥不會的,問我就行。”
“好啊,”徐清雅笑了,“那以后可就全靠你了。”
陳默被她笑得有點不自在,低下頭,手里的菠菜葉子摘得更認真了。
中午簡單吃了點面條,下午徐清雅說要整理一下民宿的賬目,把這幾天的開銷記下來。她坐在客廳的桌子前,面前攤著賬本和計算器,手指在計算器上飛快地按動著。
陳默在院子里修那個有點松動的柵欄。他找出釘子和錘子,一下一下地敲著,動作不快,但很穩(wěn)。敲釘子的聲音“咚咚”的,在安靜的院子里顯得格外清晰。
他時不時抬頭,能看到客廳里徐清雅的身影。她低著頭,眉頭微蹙,像是在琢磨什么。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身上,頭發(fā)軟軟地搭在肩膀上,看著很安靜。
陳默覺得,這樣的日子其實也挺好。有活兒干,有地方住,身邊的人也和善。雖然還是會想媽和孩子,但心里頭那股子慌勁兒,確實少了很多。
敲完最后一根釘子,柵欄穩(wěn)當了。陳默放下錘子,拍了拍手,走到客廳門口,想問問徐清雅有沒有啥要幫忙的。
正好徐清雅也抬起頭,看到他,笑了笑:“柵欄修好了?”
“嗯,修好了。”陳默點點頭,“徐姐,賬算完了?”
“快了,”徐清雅指了指賬本,“就是有些零頭不太對,得再算算。”
陳默湊過去看了一眼,賬本上的數(shù)字寫得整整齊齊,一筆一筆都記得清清楚楚。他看著那些數(shù)字,頭有點暈,他最不擅長的就是算賬,以前在家里,都是母親管錢。
“要不……我?guī)湍闼闼悖俊彼q豫著說,其實心里沒底。
“不用,”徐清雅笑了,“我自己來就行,就是有點馬虎,剛才算錯了一個數(shù)。”
陳默哦了一聲,沒再堅持,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覺得也幫不上啥忙,就又回院子里,把工具收拾好。
傍晚的時候,客人們回來了。那個上海來的姑娘手里捧著一束格桑花,紫色的,挺好看。她把花插進客廳的一個空瓶子里,擺在桌子上,一下子給客廳添了點顏色。
“這花是在湖邊摘的,看著挺好看,就帶來了。”她輕聲說,臉上比早上多了點笑意。
“挺好看的,謝謝。”徐清雅說。
“老板,湖邊真的太美了!”那個男生興奮地說,“冰面亮晶晶的,遠處的雪山倒映在冰上,跟畫似的!我們拍了好多照片!”
“是嗎?那挺好。”徐清雅笑著說,“累了吧?我給你們泡了茶,喝點歇歇。”
陳默在廚房準備晚飯,聽著客廳里的歡聲笑語,心里頭也跟著敞亮了點。他切菜的動作都輕快了些。
晚飯徐清雅讓他多做兩個菜,說是犒勞大家。陳默炒了個菠菜,燉了個土豆雞塊,還炒了個西紅柿炒雞蛋。都是家常菜,但客人們吃得挺香,一個勁兒說好吃。
“陳默哥,你這手藝也太好了吧!比我媽做的還好吃!”那個女生說。
陳默被夸得臉都紅了,搓著手,嘿嘿笑了兩聲:“沒啥,家常做法。”
“以后誰要是嫁給陳默哥,可太有口福了。”那個女生開玩笑說。
陳默的臉更紅了,頭埋得更低,假裝吃飯,耳朵卻豎得高高的,偷偷瞟了一眼徐清雅。徐清雅正低頭喝湯,嘴角帶著點笑意,不知道有沒有聽到。
晚飯過后,客人們坐在院子里聊天,看星星。林芝的星星特別多,特別亮,密密麻麻的,像撒了一地的碎鉆。
陳默搬了個凳子,坐在離他們不遠不近的地方,也抬頭看星星。他小時候在老家,也經(jīng)常看星星,覺得差不多。但現(xiàn)在看著,好像又有點不一樣,具體哪兒不一樣,他說不上來。
“陳默哥,你以前沒來過XZ吧?”那個男生問他。
“嗯,頭一回。”
“那你打算在這兒待多久?”
陳默愣了一下,這個問題他沒想過。他來的時候,就想著能找個活兒干,能喘口氣,沒想著待多久。
“不知道,”他老實說,“看情況吧。”
“我覺得你跟老板挺配的。”那個女生忽然小聲說,聲音不大,但院子里靜,陳默和徐清雅都聽見了。
陳默的臉“騰”地一下就紅透了,差點從凳子上摔下來。他趕緊擺手:“別瞎說!我跟徐姐就是……就是老板和伙計的關(guān)系!”
徐清雅也愣了一下,隨即笑了笑,沒說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耳根卻悄悄紅了。
那個男生趕緊打圓場:“我女朋友開玩笑呢,你們別介意。”
院子里的氣氛一下子有點尷尬。陳默坐不住了,站起來說:“我……我去看看廚房的火滅了沒。”說完,幾乎是逃也似的進了廚房。
他靠在廚房的門框上,心臟砰砰直跳,跟擂鼓似的。他剛才好像看到徐清雅的耳根紅了?是看錯了吧?肯定是看錯了。
徐清雅那樣的人,怎么可能跟他配?人家是名校畢業(yè),外企高管,見過大世面的。他就是個高中沒畢業(yè)的農(nóng)村人,會修農(nóng)機,現(xiàn)在在人家這兒打雜。倆人就像是隔著一條河,他在這頭,她在那頭,連水花都濺不到一起去。
陳默拍了拍自己的臉,罵自己胡思亂想。還是踏踏實實干活,別想那些有的沒的。
客廳里的燈熄了,客人們回房了。徐清雅也上了樓,腳步聲輕輕的,沒在他門口停留。
陳默在廚房門口站了半天,直到身上有點涼了,才慢慢回了自己的房間。他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腦子里亂糟糟的。
窗外的星星還亮著,透過窗戶,灑在地板上,像一層薄薄的霜。
陳默嘆了口氣,翻了個身,把被子拉過頭頂。
睡覺,明天還得早起干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