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0.2秒的真空里,世界被拉長成一條失真的膠片
鐵軌發出第三級緊急制動信號——只有老鐵道工能聽出的“尖叫階梯”。
第一級像指甲刮黑板,第二級像鋼鋸斷骨,第三級則是金屬被擰斷喉管的哀嚎。
第三級制動尖叫像一把銹刃,沿著鋼軌鋸齒一路刮擦。高頻嘯叫在128分貝處懸停,頻率恰好落在人耳最脆弱的2.1千赫茲;耳膜先是一緊,隨后像鼓皮被雨水浸透,發出悶鈍的回響。
林凜在噪音里數心跳:45、46、47……
本該是最后一拍,左耳耳機提前0.2秒脫落,肖邦的夜曲像被剪斷的膠片,留下一道沙沙的空白。
0.2秒的真空,被無限拉長。
她看見對面車窗上映出的自己:頸側一條靛青色靜脈,正隨著心跳鼓脹、收縮,像一條被車燈驚住的青蟲,隨時準備躍出玻璃。
那條青蟲的每一次鼓動,都帶出一陣微咸的風——是她自己的汗味,混著車廂里鐵銹與塑料焦糊的甜味。汗珠從耳后滑進鎖骨,溫度35.4℃,比車廂冷氣高了整整11℃。汗珠滾落時,她聽見皮膚“滋”一聲輕響,仿佛雪落進熱油。
她意識到:數錯了!
46與47之間突然多出半拍空隙,像地鐵門即將合攏時那道黑暗縫隙。
那半拍里,記憶被抽絲剝繭:
——小學教室的風扇嘎吱。
老師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47”的分數,碎末落在她手背,像雪。她低頭數脈搏,恰好蓋住風扇的吱呀,于是世界只剩47格安全島。
——醫院走廊的日光燈嗡鳴。
那日母親躺在廚房地磚上,手腕內側的靜脈像沒關緊的水龍頭,滴到第47下時,秒針停在10:47。再后來母親躺在47號急救室,她坐在藍色塑料椅上,數到47時,紅燈轉綠,門被推開。嗡鳴與心跳重疊,像同一首單調的安魂曲。
——大學宿舍空調外機咔噠停轉。
凌晨2:17,她貼住枕頭,聽頸動脈轟鳴。咔噠、咚……第47下,外機重啟,冷風撲面,她確認自己還活著。
此刻,這些聲音全部回流,與鐵軌的尖叫對齊:
風扇吱呀=鋼軌嘎吱
日光燈嗡鳴=車廂警報880℃
空調咔噠=制動器鎖死的金屬撞擊
它們像三條不同年代的河流,在0.2秒的峽谷里交匯,沖出一小片白沫。
林凜的指尖在腕骨上滑了一下,脈搏突然跳到49。
她慌亂地往回數,卻發現數字開始逆行:48、47、46……像電子表在倒帶。
車窗里的青蟲也隨之倒帶,鼓脹、收縮,再鼓脹——每一次都帶走一粒紅色火星,留下一道更暗的影。
制動尖叫升到第4級,頻率突破2.4千赫茲,耳膜深處傳來輕微撕裂的觸感。
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被切成兩半:前半拍留在胸腔,后半拍被鋼軌帶走。
那半截心跳在鐵軌上彈跳,發出“咚——咚——”的回聲,像在提醒她:
“你錯過了47,也錯過了終點。”
0.2秒結束。
耳機完全脫落,砸在地上,發出塑料殼碎裂的輕響。
林凜的指尖仍停在腕骨上,卻再也找不到第47下。
車窗里的青蟲終于躍出玻璃,化作一道細小的靛青色閃電,劈進黑暗。
急剎的慣性像隱形手,一把將她甩向扶手。
指關節撞上不銹鋼管,溫度14.2℃,疼痛延遲0.7秒抵達。
耳機線在空氣中劃出一道黑色弧光,插頭斷裂,火星濺到她虎口,燙出一個紅點。
身體撞上溫熱胸膛。
沈覺單膝下跪,右手捏著易拉罐拉環。
鋸齒邊緣反射熒光燈,像一把微縮斷頭臺。
車門蜂鳴0.5秒倒計時,拉環被推入她無名指根。
金屬溫度21℃,比她的皮膚低4℃,卻在1秒內吸走所有熱量。
列車靜止時,電子表跳至17:32:00。
林凜腦中閃過遺書第23行:“17:32,天臺邊緣最后一步?!?/p>
腳底傳來的是靜止的地鐵,不再是21層樓頂的風。
拉環卡在指根,像一枚被焊死的微型手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