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耳房內,油燈如豆。馮錦兒背靠門板,冷汗浸透了單薄的衣衫,緊貼著傷口,帶來一陣陣針扎般的刺痛。掌心緊攥的兩樣東西如同烙鐵:那瓶從宋懷身上摸出的牽機引,以及那片焦黑的羊皮卷。
宋懷怨毒的詛咒和枯井深處那沉悶的落水聲,在耳邊反復回響。乙渾…這個名字像一塊浸透了血的巨石壓在心口。
她顫抖著攤開左手。焦黑的羊皮卷邊緣參差,帶著濃重的煙火氣和死亡的味道。在昏黃油燈下,她強迫自己冷靜,目光如同梳篦般掃過那焦黑的皮面,辨認著上面未被火焰完全吞噬的殘跡:
“…臺…廢…”(蘭臺廢?)
“…隅…”(角落?北隅?)
“蓮…座…”
“…心…孔…”
最下方,還有兩個勉強可辨的字:“…顯…秘…”
這些殘破的詞語在她腦中飛速旋轉、碰撞。蘭臺…廢…蓮座…心孔…顯秘…
突然,如同漆黑的夜空劃過一道閃電!她瀕死時在掖庭土場,常太后扯出羊皮卷的瞬間,她死死記住的那幾個字——如同燒紅的烙印刻在靈魂深處的字眼——猛地清晰起來!
“佛…龕…火…煉…顯…!”
“佛龕”!“火煉顯”!
眼前的“蓮座”與記憶中的“佛龕”瞬間重合!“心孔”與可能的開啟方式相連!“顯秘”與“火煉顯”的含義遙相呼應!地點,就在名字帶“臺”和“廢”字的宮苑——蘭臺廢苑!
所有的碎片瞬間拼合成一個驚心動魄的指向:蘭臺廢苑,北隅,蓮座佛龕,心孔開啟,火煉顯秘!
狂喜與巨大的壓力同時沖擊著她!機會就在眼前!常太后的任務、母親的遺志、自身的活路……都系于此!
然而,一股冰冷的、不合時宜的疑惑,如同毒蛇般悄然鉆入她的狂喜之中。
蘭臺廢苑…那是北魏的宮苑!是拓跋氏的禁地!
她的母親,是北燕的王妃!一個在押解路上因重傷而死的亡國之人!
母親留下的血書遺言,指向的隱秘之地,怎么會是敵國深宮一處廢棄的角落?
這個念頭如同冰水澆頭,讓她瞬間打了個寒顫。母親她從未踏足過北魏平城!她怎么可能知道這里?知道“蓮座心孔”?知道“火煉顯秘”?這羊皮卷上的線索,真的是母親留下的嗎?還是……另有人借母親之手,或者母親……根本就不是她以為的那個人?
巨大的謎團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剛剛升起的希望。常太后奪走的那片羊皮卷,宋懷身上這塊焦黑的殘片,指向的這個地點……一切都透著一股令人不安的詭異。這背后牽扯的,恐怕遠不止一份均田冊那么簡單!
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四肢,但更強烈的是一種孤注一擲的沖動和必須解開謎團的本能。她不能再等!無論前方是陷阱還是真相,她都只能闖進去!只有拿到那個“遺物”,或許才能窺見一絲端倪!
但危險同樣如影隨形。宋懷剛被拿下,西苑必然風聲鶴唳。常太后是否已經知曉?宋懷背后乙渾的勢力是否正在黑暗中張開獠牙?蘭臺廢苑的不祥之名下,又藏著怎樣的兇險?
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四肢,但更強烈的是一種孤注一擲的沖動。她不能再等!夜長夢多!
馮錦兒迅速將焦羊皮卷和毒瓶藏匿。吹熄油燈,讓房間徹底陷入黑暗。側耳傾聽著門外的動靜。
死寂。只有寒風穿過破敗窗欞的嗚咽。
就是現在!
她如同貍貓般悄無聲息地推開一條門縫,閃身融入庭院濃重的夜色。貼著冰冷的墻壁陰影,避開遠處巡邏侍衛手中搖曳的火光,憑著對白日里匆匆一瞥的宮苑布局的記憶,朝著西北方向潛行。
寒風刺骨,吹得她單薄的衣衫緊貼在身上,傷口隱隱作痛。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積雪上,發出細微的“咯吱”聲,在她聽來都如同驚雷。心跳聲在耳邊轟鳴,蓋過了風聲。
穿過一道道幽深、仿佛永遠走不到頭的回廊,繞過幾處結著厚冰、毫無生氣的池塘。廢棄宮苑特有的荒涼和死寂感越來越濃。倒塌的假山,枯死的老樹虬枝如同鬼爪般伸向鉛灰色的天空,半塌的宮墻上爬滿了干枯的藤蔓,在風中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低語。
終于,一片被高大宮墻圍起來的、更加破敗的區域出現在眼前。墻皮大片剝落,露出里面灰黑色的夯土。一扇早已腐朽、半塌的宮門歪斜地敞開著,上面一塊搖搖欲墜的匾額,依稀可見“蘭臺”二字。
馮錦兒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痛肺腑。她矮身,從那半塌的門洞鉆了進去。
廢苑內部比外面更加荒蕪。積雪覆蓋著殘垣斷壁和枯草叢生的地面,幾乎看不出路徑。寒風在這里打著旋,發出尖銳的哨音,卷起雪沫,如同白色的幽靈在游蕩。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塵土、霉爛和某種來自地底的陰冷氣息。
她按照焦羊皮卷的提示和自己的推斷,摸索著向北隅走去。腳下不時踩到破碎的瓦礫,發出清脆的聲響,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她的神經繃緊到了極致。
繞過一堵巨大的、只剩下基座的影壁殘骸,前方出現了一處相對完整的宮殿輪廓。一個巨大的、半塌的亭閣。支撐的柱子有些已經斷裂,屋頂塌陷了大半,露出黑黢黢的天空。在亭閣最深處,背靠著一堵相對完好的墻壁,一個模糊的、被厚厚的灰塵和蛛網覆蓋的輪廓隱約可見。
馮錦兒的心跳驟然加速!她放輕腳步,幾乎是匍匐著靠近。
撥開垂落的、如同破敗帷幔般的蛛網,拂去厚厚的積塵,一個石刻的蓮花臺座漸漸顯露出來!蓮瓣雕刻得古樸而莊嚴,只是經歷了歲月的侵蝕和塵土的掩埋,早已失去了光澤,呈現出一種灰敗的石青色。這,就是焦羊皮卷上提到的“蓮座”!
佛龕呢?她急切地四下尋找。蓮座上方,墻壁上只有一片空蕩蕩的斑駁痕跡,似乎曾經鑲嵌過什么,如今只剩下一個模糊的方形輪廓。佛龕不見了?
巨大的失望瞬間攫住了她!難道來晚了?被人捷足先登?
她強壓下慌亂,想起“火煉顯秘”!這或許不僅僅是方法,也是線索本身!她立刻將油燈湊近蓮座的背面,火光從側面斜斜地照射過去。
奇跡發生了!
在原本粗糙、看似空無一物的石質背面上,隨著光線的角度變化,一組細密、連貫、如同蛛網般交織的線條清晰地浮現出來!線條構成了一幅簡略卻精準的地圖!它描繪的正是這蘭臺廢苑的局部:曲折的回廊,幾處廢墟的輪廓,亭閣的位置被重點標注,蓮座圖案清晰可見,旁邊還有一個不起眼的、如同鑰匙孔般的小標記。地圖下方,一行同樣是用硬物壓刻出來的、極其微小的字跡在光影下顯現:
“北隅…即此…蓮座…心孔即匙…火煉顯文……”
馮錦兒心中狂震!這刻痕地圖完美印證了她的推斷!地點沒錯!“心孔”就是鑰匙孔!“火煉顯文”則指向了下一步。
但這地圖的線條風格,這刻字的方式隱隱透著一股不屬于北魏的、更加古拙的韻味,讓她莫名聯想到北燕王宮舊物上見過的紋飾!這感覺稍縱即逝,卻讓她心頭疑云更重。母親與這里,到底有何關聯?
一行同樣是用硬物壓刻出來的、極其微小的字跡在光影下顯現:
“北隅…即此…蓮座…心孔即匙…火煉顯文…”
馮錦兒心中狂震!這刻痕地圖完美印證了她的推斷!地點沒錯!“心孔”就是鑰匙孔!“火煉顯文”則指向了下一步——需要“火煉”才能顯現的“文”!
她的手指顫抖著,在冰冷的石質蓮瓣上仔細摸索。蓮座中心,是蓮蓬的位置,雕刻著蓮子。她的指尖拂過每一顆蓮子……
喀嗒!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機括咬合的脆響!
當她用力按壓蓮座正中心、那顆最大、觸感略有不同的蓮子時,它竟然微微下陷了半寸!與此同時,在蓮座下方、緊貼地面的一個極其隱蔽的凹陷處,一塊巴掌大小的石板悄無聲息地滑開了!露出一個黑黝黝的、方形的洞口!
“心孔”!找到了!
馮錦兒的心臟狂跳,幾乎要沖破喉嚨!她毫不猶豫,伸手探入那冰冷的孔洞之中。
指尖觸碰到一個冰冷、堅硬、邊緣光滑的金屬物體!她小心翼翼地將它取了出來。
是一個巴掌大小、扁平的青銅方盒!盒身沒有任何花紋裝飾,只有一種古樸厚重的質感,入手沉甸甸的,透著一股歲月的冰涼。盒蓋與盒身嚴絲合縫,渾然一體,如同澆筑而成,找不到任何開啟的縫隙或鎖孔!唯有盒蓋中心,有一個極其微小的、深不見底的圓點凹痕,仿佛被最細的針尖刺過。
均田全冊!一定就在這里面!
巨大的狂喜瞬間淹沒了她!找到了!母親拼死守護、常太后處心積慮、乙渾瘋狂阻撓的東西,此刻就在她手中!
然而,這喜悅只持續了一瞬。
盒子的冰冷觸感提醒著她。打不開!嚴絲合縫,如同一個死結!這堅固的青銅方盒,本身就是一道牢不可破的鎖!
“火煉顯文”……這四個字再次浮現在腦海。難道開啟它的方法,還是火?需要燒灼?可這盒子渾然一體,火燒有用嗎?會不會反而毀掉里面的東西?
她將青銅盒緊緊攥在手中,仿佛握著最后的希望,也握著滾燙的炭火和沉甸甸的、關于母親身份的驚天謎團。環顧四周,破敗的亭閣在寒風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黑暗的角落仿佛潛伏著無數眼睛和未解的往事。此地絕非久留之地!
必須立刻離開!
她將青銅盒貼身藏好,剛想起身——
“嗒…嗒…嗒…”
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腳步聲,踩著亭閣外厚厚的積雪,由遠及近,正朝著她所在的這個角落而來!
腳步聲從容、穩定,帶著一種主人對此地路徑的熟悉。在這死寂的、被視為不祥的廢苑深夜,顯得格外詭異和驚心!
馮錦兒渾身汗毛倒豎!血液瞬間涌向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她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停滯了。
是誰?!
腳步聲越來越近,停在了亭閣那半塌的入口處。一道頎長的身影,被慘淡的月光投射在布滿灰塵和蛛網的地面上,影子拉得很長,恰好覆蓋在馮錦兒藏身的陰影邊緣。
一個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的聲音,帶著一絲夜風的微涼,清晰地傳入馮錦兒耳中:
“更深露重,廢苑陰寒。馮姑娘好興致,竟在此處……賞玩前朝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