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冷，如同億萬根淬毒的鋼針，穿透厚重的靛青官袍，狠狠扎進馮錦兒瀕臨破碎的意識深處。
那感覺，比掖庭秘獄的冰水更甚，比西苑火場烈焰灼燒后的空虛更絕望。
意識如同沉溺在萬米深海，每一次掙扎上浮，都伴隨著肺腑撕裂般的劇痛和徹骨的深寒。
耳邊是永無止境的風雪呼嘯，如同鬼哭狼嚎，又夾雜著一種細微的、如同垂死心跳般的噼啪聲，那是炭火余燼最后的掙扎。
不知過了多久，那無邊的黑暗和寒冷中，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堅韌的暖意，如同黑暗深淵里悄然亮起的螢火，在她殘破的經脈廢墟中艱難地流轉。
是“源火”！那簇在石窟雙盒對沖、幾乎將她徹底焚毀后沉寂的力量，此刻在李弈封穴的余力下，竟頑強地重新燃起了一絲星火！
正是這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暖流，如同溺水者抓住的稻草，猛地將馮錦兒從意識湮滅的邊緣拽了回來！
“呃…”一聲破碎的、帶著血沫的呻吟從她干裂的唇間溢出。沉重的眼皮如同被冰封一樣，她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才勉強掀開一道縫隙。
映入眼簾的，依舊是河神廟破敗的穹頂，蛛網在從破洞灌入的寒風中飄搖。身下是冰冷堅硬的石板，只有身下墊著的、尚帶一絲體溫的里衣和裹在身上的靛青外袍，提供著微不足道的暖意。李弈…他已經不見了？巨大的孤獨和冰冷的恐懼瞬間淹攫住了她。
就在這時！
“砰！”
破廟中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被一股巨力猛地撞開！刺骨的寒風裹挾著雪片瘋狂地涌入！幾條黑影如同地獄里鉆出的惡鬼，手持利刃，殺氣騰騰地沖了進來！為首一人，正是乙渾麾下那個心腹侍衛長，臉上帶著殘忍的獰笑！
“你果然躲在這里！妖女！看你往哪逃！”侍衛長的目光如同毒蛇，瞬間鎖定了蜷縮在角落、毫無反抗之力的馮錦兒！
馮錦兒的心瞬間沉入冰窟！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李弈剛走…追兵就到了！她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
侍衛長獰笑著，一步步逼近，手中的鋼刀在炭火余燼的微光下閃爍著死亡的寒芒！“奉乙渾大人之命，前來送你上路！下輩子，別再當妖……”
他話音未落！
“嗤——！”
一道細微到幾乎無法察覺的破空聲，如同死神的嘆息，穿透了呼嘯的風雪！
侍衛長臉上的獰笑瞬間凝固！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只見自己咽喉處，赫然多了一個細小的血洞！一枚漆黑如墨、形如毒針的暗器，精準地貫穿了他的喉骨！鮮血如同細小的噴泉，瞬間涌出！
“呃…”侍衛長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眼中充滿了驚駭和茫然，高大的身軀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轟然向前撲倒！
變故發生得太快！他身后的幾個爪牙完全沒反應過來！
就在他們驚愕的瞬間！
一道靛青色的身影如同撕裂夜色的閃電，從破廟那扇僅剩半邊的破窗外鬼魅般射入！來人正是去而復返的李弈！
他臉色蒼白如雪，嘴角帶著一絲未擦凈的血跡，顯然經歷了一番惡戰才甩掉或解決了一部分追兵，但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卻燃燒著冰冷的怒火和不顧一切的決絕！他手中那柄烏金短棍，此刻縈繞著一種近乎實質的、令人心悸的銳利鋒芒！
“擋我者死！”李弈的聲音如同九幽寒冰，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
他根本不給剩余爪牙任何反應的機會，身形如電，瞬間切入人群！烏金短棍化作一片死亡的光幕！
“砰！砰！喀嚓！”
悶響和骨裂聲接連響起！短棍精準無比地敲碎了兩個爪牙的膝蓋，又狠狠砸在另一人的太陽穴上！
動作快得只能看到殘影！幾個呼吸間，沖進來的乙渾爪牙已全部慘叫著倒地，非死即殘！
李弈看都沒看地上的尸體，身形一閃已到馮錦兒身邊。他迅速俯身探查她的狀況，當感受到她那微弱卻真實存在的呼吸和體內那絲頑強掙扎的“源火”時，他緊繃的神經才稍稍松弛了一絲，但眼中的凝重絲毫未減。
他迅速檢查了一下馮錦兒后背的傷處，確認沒有新的傷口，又將那件滑落的靛青外袍重新為她裹緊。
動作間，馮錦兒迷迷糊糊地感覺到，他冰涼的指尖似乎在她貼身衣袋的位置停留了一瞬，塞入了什么東西。
做完這一切，李弈猛地抬頭，銳利的目光穿透破廟的黑暗，望向風雪肆虐的門外，仿佛能感知到遠處更多的追兵正在逼近。
他眼中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掙扎——帶著她走？以她現在的狀態，根本經不起顛簸，也逃不過追捕！留下她？剛才的險境就是答案！
最終，那抹決絕再次占據上風。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低沉而清晰的聲音，如同最后的囑托，穿透馮錦兒昏沉的意識：
“娘娘…聽著！若您能醒來…若您想活…就去‘孤石驛’！平城以北，長城邊緣！我會在那里…留下接應！”他再次重復了之前離去時留給馮錦兒的話，仿佛生怕她無法接收到這重要訊息。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透支的疲憊和沉重的托付，“珍重…萬千！”
話音落下，他不再有絲毫猶豫。如同來時一般迅捷，他身影一閃，再次從那破窗中消失，瞬間融入門外無邊的風雪與黑暗中，只留下破廟內濃重的血腥味和依舊刺骨的寒冷。
這一次，他是真的離開了。帶著重傷，去引開或清除后續的追兵，為她爭取最后一線生機。
馮錦兒的意識在劇痛、寒冷和巨大的沖擊中再次沉浮。侍衛長死亡的畫面、李弈如同天神般降臨又決然離去的背影、以及那穿透靈魂的囑托……在她獨混亂的腦海中交織。
……
回憶的碎片與現實的囑托在她的腦海中翻騰：
雪夜，昭陽殿外：李弈玄色大衣覆雪，腳下是宦官冰冷的尸體。他無聲的唇語：“西偏殿?！鼻嗉唽m燈熄滅的剎那，他腰間懸掛的半枚虎符茬口處，緩緩滲出粘稠的、帶著妖異赤金色澤的液體…一滴…一滴…砸落在雪地上，暈開刺目的猩紅！那景象，如同烙印在她腦海里泛濫。
石窟，毀滅風暴：兩股毀滅性的力量在體內瘋狂對沖、撕扯！筋骨欲裂！最后時刻，那道撕裂風暴沖入的青色身影…李弈染血的烏金短棍，他指尖縈繞的奇異微光點向青銅盒微孔…他焦急而恐懼的眼神…“固守靈臺！”的吼聲穿透靈魂…
破廟，絕境救援與囑托：乙渾爪牙獰笑逼近…死亡陰影籠罩…破門聲…那一道撕裂黑暗的靛青身影！烏金短棍的死亡光幕…侍衛長咽喉噴血的畫面…他冰涼的指尖觸碰…以及那低沉決絕、穿透昏沉的聲音：
“娘娘…若您能醒來…若您還想活…就去‘孤石驛’！…我會在那里…留下接應！珍重萬千！”
“孤石驛”！這三個字，如同黑暗中驟然點燃的火炬，瞬間照亮了生路的方向！他不是拋棄！他是用自己為餌，引開追兵！他在那絕境之地，為她留下了唯一的生門！
不久，馮錦兒在劇痛中再次蘇醒。此時她不在猶豫，她迅速從貼身衣袋中摸出李羿留下的布片，她不敢有絲毫耽擱，強忍著全身散架般的劇痛，用盡全身力氣，手腳并用地爬向李弈指示的方向，那個破廟神龕后一處被破幔帳遮掩的地方。
那里果然有一個被石板虛掩的、僅容一人鉆入的狹窄洞口，寒氣和水汽從中透出。
她掀開石板，毫不猶豫地滾了進去！冰冷的河水瞬間包裹了她，刺骨的寒意讓她幾乎窒息，卻也刺激得她精神一振。
她借著洞口微弱的光線，展開手中濕透的布片。上面用炭條簡單勾勒著水道路線，一個不起眼的標記點旁寫著兩個字：“浣衣”。
她咬緊牙關，憑著求生的本能和對李弈那點不知從何而來的信任，順著冰冷湍急的水流，拼命向前游去。
每一次劃水都牽扯著斷裂的骨頭和受損的內臟，痛得她眼前發黑。參片在口中融化，苦澀中帶著一絲微弱的暖流，支撐著她搖搖欲墜的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她感覺自己快要被凍僵、力氣耗盡時，前方水道一側出現了微弱的燈火和人影晃動。一個穿著粗布棉襖、身形健碩的婦人正蹲在石階上捶打衣物，正是廢棄的舊浣衣局！
馮錦兒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撲向石階。
“誰？！”那婦人警惕地回頭，看到水中狼狽不堪、如同水鬼般的馮錦兒，眼中閃過一絲驚愕，隨即迅速認出了她身上的昭儀宮裝?！啊锬?？”她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難以置信。
“帶…帶我…回宮…見太后…”馮錦兒抓住婦人的褲腳，吐出這句話后，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
……
慈寧宮的暖閣里，炭火燒得正旺。常太后端坐鳳椅，手中捻著一串紫檀佛珠，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殿內氣氛壓抑，落針可聞。
“廢物！”她猛地將佛珠拍在案幾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下面跪著的內侍總管和侍衛統領嚇得渾身一抖。
“一個重傷的人，一個昭儀！就這么在你們眼皮子底下消失了？還被栽上弒君潛逃的罪名？乙渾的人呢？都死光了嗎？！”
“太后息怒！”侍衛統領額頭冷汗涔涔，“乙渾大人…他的人封鎖了西苑和幾處宮門，說…說馮昭儀身懷妖術，火場救駕實為障眼法，此番失蹤定是畏罪潛逃，要…要全城搜捕…”
“哼！他倒是會扣帽子！”常太后眼中寒光一閃。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心腹嬤嬤快步進來，在常太后耳邊低語幾句。
常太后捻動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頓，眼中精光爆射：“人在哪？”
“舊浣衣局水道口發現的，昏迷不醒，傷得極重，已秘密抬到西暖閣，太醫正在診治?！?/p>
“封鎖消息！除了太醫，任何人不得靠近西暖閣！”常太后霍然起身，聲音冰冷，“告訴太醫，哀家要活的！不惜一切代價！另外…”
她頓了頓，嘴角勾起一絲冷酷的弧度，“派人去‘請’乙渾大人，就說哀家在西苑‘走水’現場，發現了一些有趣的線索，請他務必前來‘協助’勘查！哀家倒要看看，他這出戲，還怎么唱下去！”
嬤嬤領命而去。
常太后緩緩踱步到窗邊，望著外面依舊陰沉的天空。西偏殿…腳印…還有那個被秘密送回來的、半死不活的馮錦兒…她捻著佛珠，眼神幽深如潭。
李弈…果然沒讓她失望。只是這代價…她回頭看了一眼西暖閣的方向，眼神復雜難明。
西暖閣內，濃郁的藥味彌漫。太醫小心翼翼地剪開馮錦兒濕透、染血的衣物，露出后背猙獰的燙傷和肋間大片可怖的青紫。
當看到她鎖骨下那個邊緣隱隱泛著微弱金光的“奴”字烙印時，太醫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屏住呼吸，仔細探查著她的脈象，眉頭越皺越緊。脈象混亂虛弱，臟腑受損嚴重，尋常人早該斃命，但她體內卻又有一股微弱卻異常堅韌的生機在頑強支撐著，如同風中殘燭，卻始終不肯熄滅。
馮錦兒在昏迷中依舊緊蹙著眉頭，身體因為疼痛和寒冷而微微顫抖。她的意識在無邊的黑暗和劇痛中沉浮。
李弈引開追兵前決絕的眼神、冰冷刺骨的河水、還有常太后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碎片般的畫面不斷閃現。
活下去…必須活下去…回到太后身邊…揭露乙渾…還有…六鎮…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火星，在她混亂的意識中頑強地亮起：她要去找李弈！去六鎮！這深宮是吃人的魔窟，而六鎮的烽火，或許是她破局的唯一生路，也是她追尋青銅盒秘密、弄明白自己身上這一切的必經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