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殿東暖閣的爐火燒得極旺,暖意融融,卻驅不散馮錦兒心頭盤踞的寒意和掌中那半枚虎符帶來的冰冷刺痛。
銅鏡映出她后背猙獰的燙傷,醫(yī)女為她敷上的玉容膏泛著詭異青綠。窗外風雪嗚咽,仿佛無數(shù)冤魂在叩擊窗欞。
暖意融融的爐火與窗外呼嘯的風雪形成鮮明對比。宮燈的光暈柔和地灑在精致的陳設上,卻驅不散馮錦兒心頭盤踞的寒意。后背灼傷的刺痛在冰涼的藥膏下稍緩,但更深的驚悸卻如毒藤般纏繞上來。
她低頭凝視著掌心那半枚血洛虎符。指腹撫過那暗沉的、仿佛滲入符體的血漬,一股微弱卻清晰的悸動從符身傳來,與她鎖骨下那滾燙的“奴”字烙印隱隱呼應。常太后的話在耳邊回響:“北燕的因果,你背著!”
這半枚虎符,究竟是枷鎖,是警示,還是…鑰匙?
“娘娘,該換藥了。“年邁的醫(yī)女抖著手揭開紗布,馮錦兒突然抓住她腕間,那布滿老繭的虎口處,赫然紋著與青銅盒如出一轍的蓮紋!
“這紋樣!你手上的蓮花紋樣,從何而來?”馮錦兒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尖利,她死死抓地住醫(yī)女枯瘦的手腕,目光如炬地盯著對方虎口內側那朵微小卻異常清晰的蓮花烙印。
醫(yī)女渾濁的眼珠微微轉動,沒有掙扎,反而像是卸下了某種沉重的偽裝。她臉上縱橫的溝壑在燈影下顯得更深,聲音低沉而悠遠,仿佛從歲月的塵埃中傳來:“娘娘慧眼……這蓮花,乃是奴印,也是……命鎖。刻上它的人,一生都逃不脫蘭臺的影子。”
“蘭臺?”馮錦兒心臟狂跳,那個與拓跋弘遺言、青銅盒、佛龕地圖緊密相連的禁忌之地!“你侍奉過誰?”
“老奴年輕時在蘭臺侍奉過一位南朝的公主。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醫(yī)女的目光飄向窗外翻卷的風雪,陷入回憶。
“那時的蘭臺還不是廢苑。老奴伺候的,是一位真正的金枝玉葉,南朝的……清河公主。”她刻意壓低了“南朝”二字,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謹慎。
“清河公主?”馮錦兒對這個封號毫無印象,南朝皇室的譜系對她而言太過陌生。
“是,一位被命運捉弄的貴人。”醫(yī)女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憐憫。
“她嫁來北魏,本為兩國之好,卻成了深宮里最精致的囚鳥。性子溫婉得像春水,心里卻苦得像黃連。她臨去之前,只剩一口氣時,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老奴……”醫(yī)女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哽咽,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腕上的蓮紋。
“她給了老奴一樣東西,說是‘若到將來,有朝一日,老奴見到金紋再現(xiàn)天日,感受到血脈深處的悸動之時……就把這個,交給那應命之人。’她反復叮囑,‘金紋現(xiàn),血脈動’,錯不了。”
金紋現(xiàn)!血脈動!
馮錦兒如遭雷擊!這指向性明確得讓她渾身發(fā)冷!她懷中的青銅盒在火場爆發(fā)的刺目金光,她鎖骨下此刻仍在隱隱發(fā)燙、仿佛與什么呼應的“奴”字烙印!難道……難道那所謂的“應命之人”,竟是自己?
醫(yī)女不再言語,她佝僂著背,走向那個陪伴她多年的陳舊梨木藥箱。箱子邊緣磨損得露出了木頭的本色。
她布滿老人斑的手在藥箱底層摸索著,指甲摳進一個極其隱蔽的凹槽,用力一扳。一聲輕微的“咔噠”聲,一塊薄薄的夾層木板被掀開。幽暗的夾層里,靜靜地躺著一個用褪色湖藍錦帕包裹的細長物件。
錦帕被一層層揭開,動作緩慢而莊重,如同在進行某種古老的儀式。當最后一層錦帕滑落,一支通體剔透、仿佛由千年寒冰雕琢而成的玉簪顯露出來。
簪身是純凈無瑕的冰種白玉,內部卻布滿了無數(shù)細密如蛛網、天然形成的冰裂紋路,在燭光下折射出奇異而清冷的光暈,仿佛將整個雪夜的寒意都封存其中。
簪頭的造型并非尋常的鳳鳥牡丹,而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蓮花。花瓣層疊包裹,線條流暢而充滿張力,蓮心處微微內凹,形態(tài)……
馮錦兒的心跳幾乎停止!
她幾乎是顫抖著從懷中貼身藏著的暗袋里,取出那支救過她數(shù)次、李弈所贈的蓮蓬銅簪。
銅簪古樸,蓮蓬底座上蓮子顆顆分明。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冰裂紋玉簪的蓮花簪頭,靠近銅簪的蓮蓬底座。
“嗒。”
一聲輕微到幾乎聽不見的契合聲。
嚴絲合縫!渾然一體!
銅簪的蓮蓬,完美地托住了玉簪的蓮花,兩者結合處的榫卯結構精巧絕倫,仿佛它們從誕生之初就注定要合二為一!銅為“匙”,玉為“心”!這才是完整的鑰匙!
“公主說,此簪名‘雪魄’,生于極寒之地,能鎮(zhèn)魂安魄,撫平躁動,引歸本源……”
醫(yī)女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肅穆,將這支名為“雪魄”的冰裂紋玉簪,鄭重地放在馮錦兒攤開的掌心。
玉簪入手,一股難以言喻的冰涼清流瞬間從掌心涌入!這涼意并非刺骨,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如同山澗清泉流淌過干涸焦灼的經脈。
后背火辣辣的灼傷痛楚仿佛被這清泉澆熄了大半,體內那股因強行引動青銅盒力量而殘留的、如同野火般四處亂竄的撕裂感和燥熱,也在這“雪魄”的清流沖刷下迅速平息、歸攏。
一種久違的、近乎虛脫后的寧靜感彌漫開來。馮錦兒忍不住發(fā)出一聲舒服的喟嘆,緊鎖的眉頭微微舒展。
“公主還說……”醫(yī)女看著馮錦兒明顯舒緩下來的神色,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欣慰,但隨即又被更深的憂慮覆蓋。
“‘雪魄’雖能安撫,卻也是引路的明燈。它能指引你找到‘本源’,也可能會引來……覬覦‘本源’的惡念。娘娘,福禍相依,望您……千萬珍重。”
她深深地看了馮錦兒一眼,那目光復雜難明,包含著托付、憂慮,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傷。她不再多言,默默收拾好藥箱,躬身退了出去,身影消失在暖閣外深沉的夜色里,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暖閣內恢復了寂靜,只剩下燭火燃燒的噼啪聲和窗外愈發(fā)凄厲的風雪嗚咽。馮錦兒低頭凝視著掌中這冰火交融的兩支簪子。
溫潤古樸的銅簪托著清冷剔透的玉簪,仿佛陰陽交匯,蘊含著無窮的奧秘。她嘗試著,將合二為一的雙簪,輕輕貼近自己鎖骨下那滾燙的“奴”字烙印。
嗡——!
一股微弱但清晰的共鳴感瞬間傳來!烙印的灼熱感似乎被“雪魄”的涼意中和,變得溫順,而烙印深處,仿佛有什么東西被輕輕觸動,一絲極其微弱、卻帶著古老蒼茫氣息的暖流,竟隱隱回應著雙簪!
這感覺玄之又玄,仿佛血脈深處沉睡的記憶被喚醒了一絲。
就在這時!
“咕——咕咕——咕——咕咕——”
三長兩短,清晰、急促,甚至帶著一絲警告意味的鷓鴣鳴哨聲,穿透了厚重的風雪簾幕,異常清晰地刺入暖閣!
馮錦兒渾身汗毛倒豎!這哨音!她猛地從榻上彈起,不顧后背傷口的拉扯劇痛,赤著腳沖到緊閉的雕花木窗前,一把推開一道縫隙!
刺骨的寒風裹挾著冰冷的雪片,如同細密的冰針,瞬間撲面而來,吹得她幾乎睜不開眼。燭火在風中狂亂地搖曳,將她的身影投在墻上,如同掙扎的困獸。她瞇著眼,努力看向窗外被風雪籠罩的庭院。
在昭陽殿廊下昏黃燈籠微弱光暈的邊緣,在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中,一個玄色的身影如同礁石般靜靜矗立。
李弈!
他披著厚重的玄色貂絨大衣,兜帽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大衣的肩頭和帽檐上已積了厚厚一層新雪,使他幾乎與這雪夜融為一體。
他左手提著一盞青紗宮燈,昏黃搖曳的燈光在風雪中頑強地撐開一小片模糊的光域,勉強照亮他腳下那一方雪地。
而在那光域的中心,燈光最慘淡的邊緣,積雪之中,赫然半掩著一具人形!那人穿著低等宦官的靛藍棉袍,臉朝下深深地埋在雪里,一只僵硬的手不甘地伸出雪面,指向宮殿的方向。
馮錦兒的心瞬間沉入冰窟,那身形,那衣袍,她絕不會認錯!正是白日里在朝堂上,被乙渾威逼利誘出來作偽證指控李弈,最后又被乙渾無情推出來頂罪的送藥小宦官!他死了!就在這風雪交加的昭陽殿外!滅口!
李弈似乎感應到了馮錦兒的注視。他緩緩抬起頭。兜帽的陰影下,那雙深潭般的眼眸精準地穿透風雪和窗隙,牢牢鎖定了馮錦兒驚駭?shù)哪槨oL雪太大,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那目光中的凝重、急切和一種近乎冷酷的警告,如同實質般刺來。
他的嘴唇無聲地開合,每個字的口型都異常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西偏殿。”
話音剛落,他提著宮燈的左手猛地向上一揚!
“噗——!”
一聲輕響,青紗宮燈瞬間熄滅!最后一點昏黃的光暈如同被巨口吞噬,整個庭院徹底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風雪凄厲的呼嘯聲充斥耳膜。
然而,就在那燈光熄滅前的最后一剎那!
借著那跳躍的、瀕死的光暈,馮錦兒的視線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死死地釘在李弈玄色大氅的腰間!
那里,懸掛著常太后白日里當眾授予他的那半枚血洛虎符!
此刻,那枚象征著北燕玄甲軍兵權、冰冷青銅鑄造的殘缺虎符,斷裂的茬口處,竟在……緩緩滲出粘稠的液體!
猩紅!粘稠!如同尚未凝固的血液!
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落在他腳下潔白的積雪上,暈開一小片刺目的猩紅!
更讓馮錦兒頭皮炸裂的是——那滲出的猩紅之色,在雪地微弱反光的映襯下,竟呈現(xiàn)出一種妖異無比的、與白日里她的血滴在青銅盒上后浮現(xiàn)出的那些蛛網般金色紋路完全一致的赤金光澤!
虎符在滴血!滲出的血,帶著與青銅盒金紋同源的妖異赤金!
一股比窗外風雪更刺骨百倍的寒意,瞬間從馮錦兒的腳底竄上頭頂,凍結了她的血液!這不是幻覺!這虎符,這青銅盒,這所謂的血脈力量……它們之間究竟隱藏著怎樣恐怖而邪惡的聯(lián)系?!
庭院徹底被黑暗和風雪吞沒。李弈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消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xiàn)。只有那鷓鴣哨聲的余音,宦官尸體在雪中的輪廓,以及那妖異滴血的赤金虎符景象,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烙印在馮錦兒的腦海和視網膜上。
西偏殿……
常太后特意安排她入住的昭陽殿……西偏殿里到底有什么?是揭開這一切謎團的鑰匙?還是……為她精心準備的另一個致命陷阱?
她緊緊攥住手中那對冰涼刺骨卻又給她帶來一絲安寧的“蓮心”與“雪魄”,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后背的燙傷在寒氣的刺激下傳來尖銳的痛楚,卻奇異地讓她的頭腦更加清醒。
這昭儀之位,這昭陽殿的暖閣,不過是換了一個更華麗、也更危險的牢籠。風雪嗚咽,如同無數(shù)冤魂在哭訴,在預示著一場更猛烈、更血腥的風暴,已然在這深宮暗夜里,悄然醞釀成形。
“西偏殿。”
李弈無聲的警告如同淬了冰的針,深深扎進馮錦兒緊繃的神經。
窗外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與風雪,庭院里那具半掩的宦官尸體和妖異滴血的虎符景象,在她腦海中反復灼燒,揮之不去。
昭陽殿溫暖的空氣里,仿佛也彌漫起一股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血腥氣,絲絲縷縷,鉆入鼻腔,纏繞在心頭。
不能等!馮錦兒猛地咬住下唇,尖銳的痛楚讓她強行壓下翻騰的恐懼和幾乎要破體而出的心悸。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肺腑間都帶著雪夜的寒意。她迅速將合二為一、散發(fā)著微涼清氣的“蓮心雪魄”簪緊緊貼在胸口藏好,那奇異的冰涼感如同涓涓細流,瞬間涌遍全身,帶來一絲寶貴的鎮(zhèn)定和清明。
她扯過一件厚實的素色棉披風將自己裹緊,掩蓋了后背灼傷的猙獰和單薄寢衣下的脆弱。赤著腳踩在冰涼刺骨的金磚地面上,寒意直透腳心,反而讓她更加警醒。她悄無聲息地推開暖閣的門,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