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北疆。這就是六鎮的方向。阿魯在山梁上短暫停留,鷹隼般的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前方的曠野,似乎在辨認方向和可能的風險。
他緊了緊背上的繩索,確保馮錦兒固定牢靠,然后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氣,邁開了堅定有力的步伐,踏入了那片無垠的、預示著烽火與死亡的荒原。
“坐穩了。”他低沉的聲音被風吹散,“接下來的路,才是真正的鬼門關。”
馮錦兒伏在阿魯背上,看著眼前這片蒼茫死寂的天地,感受著體內在雙簪調和下艱難運轉的“源火”和虎符傳來的冰冷悸動。
前路未知,兇險萬分,但她知道,自己終于真正踏上了通往六鎮烽火、尋找李弈、也尋找自己宿命的征途。
背井離鄉,前路茫茫,唯有一腔孤勇,與這殘軀、這異力、這背負的因果,一同前行。
阿魯背著馮錦兒,如同融入荒原的一道灰色影子,在呼嘯的北風和卷起的雪沫中沉默前行。
他的步伐穩健而富有節奏,最大限度地減少了顛簸,但曠野的寒風無孔不入,如同冰冷的毒蛇,鉆進馮錦兒厚重的包裹,舔舐著她每一寸暴露的皮膚和傷痕累累的軀體。
體內的“源火”在雙簪清流的調和下艱難運轉,勉強維持著一線生機,對抗著無休止的寒冷和傷痛帶來的侵蝕。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般的刺痛,肺腑如同被凍裂。
日頭在鉛灰色的云層后艱難地移動,投下短暫而慘淡的光線。荒原一望無際,除了枯黃的衰草、裸露的黑色凍土和被風雕刻成奇形怪狀的嶙峋巖石,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跡象。
死寂,是這片土地唯一的主旋律。馮錦兒伏在阿魯背上,意識在寒冷、疲憊和體內微弱的暖流之間沉浮。
懷中的半枚虎符冰冷依舊,那細微的悸動感似乎被這無邊的荒涼凍結了,青銅盒則沉寂得如同死物。
阿魯極少說話,只有在他需要辨認方向或停下來警惕地觀察四周時,才會發出極其簡短的指令:“低頭。”或是“抱緊。”他的感官如同最敏銳的野獸,總能提前避開可能暴露行蹤的地形或風中飄來的、若有若無的危險氣息。
“前面…有個背風坡,歇腳。”阿魯的聲音帶著粗重的喘息,打破了長時間的沉默。長時間的負重跋涉,即使是他這樣的鐵漢,也顯出了疲態。
馮錦兒艱難地抬起頭,看到前方不遠處有一道低矮的土坡,坡下似乎有個被風蝕出的淺淺凹洞,勉強能遮擋一些寒風。
阿魯加快腳步,走到凹洞前,小心地將背架放下,扶著馮錦兒靠坐在冰冷的土壁上。
他迅速解下腰間的水囊遞給她,自己則走到坡頂,像一尊沉默的雕塑,鷹隼般的目光掃視著來路和前方。
馮錦兒小口啜飲著冰冷的清水,寒意直透肺腑,卻也讓她混沌的意識清醒了幾分。她看著阿魯那如同磐石般佇立在風中的背影,心中涌起復雜的情緒。
這個沉默寡言、渾身透著血腥氣的邊塞漢子,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李弈…他現在在哪里?是否安全?六鎮的烽火,是否已經燒到了他的身邊?
休息片刻,阿魯走回來,臉色凝重。“風里有味道。”他抽動了一下鼻子,聲音低沉。
“味道?”馮錦兒心中一緊。
“血腥味。很淡,但…很新鮮。”阿魯的目光如同刀子,射向前方荒原的深處,“還有…焦糊味。”
不詳的預感瞬間攫住了馮錦兒的心。荒原上的血腥味,絕不會是什么好兆頭。
“能繞開嗎?”她聲音嘶啞地問。
阿魯搖搖頭,眼中閃過一絲冷酷的決斷:“繞不開。味道飄來的方向,是我們必經之路。而且…得去看看。”他頓了頓,補充道,“死人,有時候比活人能告訴我們更多東西。”
他不再多言,重新背起馮錦兒,這一次,他的腳步更加謹慎,身體微微前傾,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右手始終按在腰間的彎刀刀柄上。
空氣中那股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和焦糊味,在寒風的裹挾下,變得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令人作嘔。
翻過一道低矮的沙梁,眼前的景象讓馮錦兒瞬間窒息!
那是一個小小的、依著一條早已干涸河床建立的村落。或者說,曾經是村落。此刻,只剩下斷壁殘垣和沖天而起的濃煙!
十幾間低矮的土坯房大半被燒毀,焦黑的梁木還在冒著縷縷青煙,未燃盡的茅草在寒風中飄散著火星。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焦臭味、血腥味和一種皮肉燒焦的可怕氣味!
村子中央的空地上,景象更是觸目驚心!橫七豎八地倒伏著幾十具尸體!有白發蒼蒼的老人,有抱著嬰兒的婦人,有半大的孩子,還有幾個看起來像是村中青壯的男人。他們的死狀極其凄慘!
有的被利刃砍斷了脖子,頭顱滾落在一邊,怒目圓睜;有的被長矛貫穿胸膛,釘在焦黑的土墻上;更多的則是被燒得面目全非,蜷縮成一團焦炭!
他們的鮮血早已凍成了暗紅色的冰,浸透了干涸的土地,在慘白的雪沫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眼!幾只禿鷲在低空盤旋,發出貪婪而凄厲的鳴叫,更添幾分地獄般的恐怖。
“嘔…”濃烈的血腥和焦臭混合的氣味直沖鼻腔,馮錦兒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再也忍不住,趴在阿魯背上劇烈地干嘔起來,卻只吐出一些酸水和血絲。
阿魯的身體也瞬間繃緊,如同一張拉滿的弓!他猛地蹲下身,將背架放下,同時閃電般抽出了腰間的彎刀!他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飛速掃過整個屠殺現場,不放過任何角落和細節,警惕著可能存在的伏擊。
“是…是叛軍?”馮錦兒強忍著眩暈和惡心,聲音顫抖地問。
“不像。”阿魯的聲音冷得像冰,他蹲在一具相對完整的男性尸體旁,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挑開對方破爛的皮襖。
“看傷口。砍脖子這刀,干凈利落,是制式橫刀的劈砍手法。但貫穿胸口的矛傷,角度刁鉆,更像是…馬賊慣用的長矛突刺。”他指著另一具被燒焦的尸體旁邊散落的幾支粗糙的箭矢。
“還有這些箭,箭頭是骨頭磨的,箭桿粗糙,不是軍隊制式,倒像是草原上的韃子用的…哦…’韃子’就是柔然的游牧民族。”
他站起身,走到村子邊緣一處尚未完全燒毀的土墻旁,指著地上雜亂的馬蹄印:“看蹄印。有釘了蹄鐵的戰馬,也有光蹄子的草原馬。不止一伙人。”他的眉頭緊緊鎖在一起,眼中寒光閃爍,“是官軍…勾結了馬賊,或者…柔然人!”
“官軍?!”馮錦兒心頭劇震,“他們…他們不是應該平叛嗎?怎么會…”
“平叛?”阿魯發出一聲充滿嘲諷的冷笑,用刀尖指向那些老人、婦孺的尸體,“平誰的叛?殺良冒功!搶掠補給!或者…干脆就是殺人滅口!”他眼中充滿了刻骨的仇恨和憤怒。
“這些畜生!比草原上的狼還狠毒!狼餓了才吃人,他們是…以殺人為樂!”
馮錦兒看著眼前這如同人間煉獄般的景象,聽著阿魯充滿血淚的控訴,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瞬間凍結了她所有的血液!比身體的寒冷更甚!
她一直知道戰爭的殘酷,知道六鎮叛亂會帶來殺戮,但從未想過,會是以如此滅絕人性、針對無辜平民的方式!乙渾的黨羽!還是…那些打著“清君側”旗號的叛軍本身?亦或是…趁火打劫的各方勢力?
就在她心神劇震之際,懷中的那半枚血洛虎符,突然傳來一陣強烈的、近乎灼熱的悸動!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晰!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強烈地吸引著它,或者說…在強烈地排斥著它!
悸動的源頭,似乎來自村子中央那口被尸體半掩著的枯井旁!
“那…那里…”馮錦兒下意識地指向枯井方向,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驚悸。
阿魯立刻警覺,握緊彎刀,示意馮錦兒待在原地別動,自己則如同貍貓般悄無聲息地潛行過去。他警惕地繞過地上的尸體,來到枯井旁。井口被幾具燒焦的尸體堵著,散發著惡臭。阿魯用刀鞘小心地撥開尸體。
突然!
一具“尸體”猛地動了一下!一只沾滿血污和焦黑的手,如同鬼爪般從尸堆里伸了出來,死死抓住了阿魯的腳踝!
阿魯反應極快,手腕一翻,冰冷的彎刀瞬間架在了那只手主人的脖子上!但他沒有立刻割下去。因為抓住他腳踝的,是一個蜷縮在尸體堆下、渾身浴血、奄奄一息的老者!
老者的一條手臂齊肩而斷,傷口焦黑,顯然是被火燒過。他臉上布滿血污和灼傷的痕跡,但那雙渾濁的眼睛里,卻燃燒著刻骨的仇恨和一種回光返照般的瘋狂光芒!
“呃…呃…”老者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聲音,努力想說什么,卻只能吐出帶著內臟碎塊的血沫。他的另一只相對完好的手,顫抖著,死死指向枯井深處,眼神充滿了急切的警示和絕望!
阿魯蹲下身,湊近老者,聲音低沉而急促:“誰干的?井里有什么?”
老者嘴唇翕動,血沫不斷涌出,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從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
“…黑…蝎…旗…柔…然…馬…糧…在…下…”
話音未落,老者眼中的光芒驟然熄滅,抓住阿魯腳踝的手無力地垂落下去,徹底沒了聲息。
“黑蝎旗?柔然馬?”阿魯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他猛地站起身,探頭向枯井內望去。枯井不深,借著天光,隱約可見井底除了厚厚的枯葉和塵土,似乎還散落著一些麻袋的碎片和…零星的、黃澄澄的谷粒!
“糧?”阿魯眼中精光爆射!他瞬間明白了!這個村子,恐怕是某個秘密轉運軍糧的中繼點!屠殺者不僅殺人,還搶走了大部分糧食,只留下一些散落的痕跡!
而“黑蝎旗”,那是活躍在六鎮與柔然邊境一帶、最兇殘狡詐、也最神秘的一股馬賊的標志!他們竟敢勾結柔然人,劫掠軍糧!這是要徹底攪亂北疆,給叛軍和柔然創造機會!
“此地不能久留!”阿魯當機立斷,迅速回到馮錦兒身邊,“我們得立刻走!這里很快會引來更多的禿鷲…或者更糟的東西!”他看了一眼枯井方向,眼中寒芒閃爍,“這老丈的話…價值千金!黑蝎旗…柔然馬…劫糧…這水,比我們想的還要渾!”
他不再猶豫,迅速將馮錦兒重新固定在背架上。馮錦兒的心還在為剛才的慘狀和老者臨終的警示而劇烈跳動。
懷中的虎符悸動已經平息,但老者指向枯井時那絕望的眼神和“糧在下”的破碎遺言,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腦海里。黑蝎旗…柔然…劫糧…這一切的背后,似乎有一只無形的黑手在操控,遠比單純的六鎮叛亂更加兇險復雜!
阿魯背起馮錦兒,不再看那血腥的屠場,轉身大步離開,腳步比來時更加沉重,也更加堅定。他選擇了與荒村相反的方向,一頭扎進了一片更加荒蕪、怪石林立的丘陵地帶。寒風在石縫間穿梭,發出凄厲的嗚咽,如同無數亡魂的哭泣。
“我們…去哪?”馮錦兒在顛簸中艱難地問。
“武川。”阿魯的聲音從前面傳來,帶著風雪的冷冽,“李大人最后傳回的消息指向那里。叛軍殺了授田使,下一個目標,肯定是武川鎮!那里有邊軍囤積的最大糧倉和軍械庫!獨孤信那王八蛋,肯定想拿下它做大本營!”
武川鎮!叛軍的下一個目標!李弈可能就在那里!馮錦兒的心瞬間揪緊。前路,是更加猛烈的烽火,更加殘酷的廝殺,以及…深不見底的陰謀漩渦。
她握緊了手中的雙簪,感受著體內那簇在殘酷現實沖擊下仿佛燃燒得更加凝練的“源火”。
活下去,找到李弈,揭開這層層迷霧!荒村的血痕,讓她徹底看清了這亂世的猙獰面目,也點燃了她心中更深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