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來得毫無預兆。
林昭然站在廢棄音樂教室的窗邊,看著窗外被雨水沖刷得模糊的世界。鐵銹從窗框剝落,在她手背上劃出一道細長的血痕。她盯著那道傷痕看了很久,直到雨水順著窗縫滲進來,打濕了她的校服袖口。
這是她轉學到青嶼高中的第一天。
“嘶——“她輕輕抽氣,用指尖抹去手背上的血珠。轉學手續還沒辦完,教導主任就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林同學,希望你能在這里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她在心里冷笑。所有人都知道她為什么轉學,那些傳言像影子一樣跟著她從城東到城西。
窗外突然傳來刺耳的剎車聲。
一個騎著自行車的男生沖進雨幕,車筐里塞著一本被雨水打濕的書。他剎車太急,車輪在濕滑的地面上打滑,直接撞上了她放在臺階上的畫具箱。
“砰!“
炭筆、素描紙、顏料管散落一地,在積水里暈開一片灰黑。
“抱歉?!澳猩鷱澭欤男7r衫已經濕透,貼在背上。當他直起身時,林昭然注意到他的睫毛上還掛著水珠,在昏暗的光線下像是碎鉆。
他遞過來斷裂的素描紙,目光卻落在她手背的血痕上:“這銹鐵有毒,得消毒?!八穆曇艉芷届o,像是在陳述一道數學定理。
林昭然接過素描紙,發現封面上《拜倫詩選》的字樣正在雨水里慢慢暈開。
“程述白!“遠處有人喊他,“開學典禮要開始了!“
男生回頭應了一聲,又看了她一眼:“醫務室在二樓拐角。“說完就跨上自行車沖進了雨里。
林昭然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她低頭看了看手背上的傷痕,突然覺得這個雨天變得不一樣了。
開學典禮上,她坐在最后一排。教導主任在臺上講話時,她注意到前排那個叫程述白的男生。他坐得筆直,像一棵不會彎曲的竹子。當主任宣布學生會主席名單時,他站起來鞠躬,臺下響起熱烈的掌聲。
“那就是程述白,“旁邊女生小聲說,“年級第一,學生會主席,據說已經被保送北大了?!?/p>
林昭然漫不經心地點頭,卻在主任提到“請轉學生注意校規“時,看到程述白微微側頭,目光掃過最后一排。
他們的視線在空中短暫相接,又各自移開。
午休時,林昭然在食堂聽到了更多關于程述白的傳聞。據說他父親是某上市公司高管,母親是著名鋼琴家,家里住在城西的別墅區。
“他從來不帶同學回家,“一個女生神秘地說,“有人說他媽媽精神有問題,常年住院。“
林昭然攪動著碗里的湯,突然想起程述白看到她手背傷痕時的表情。那不是一個普通高中生會有的反應。
下午的美術課上,老師讓大家畫“記憶中最深刻的場景“。林昭然盯著空白的畫紙,手中的炭筆不自覺地開始勾勒一扇銹跡斑斑的窗戶。畫到一半,她突然停下,在角落寫下一行小字:“銹會傳染,但雨會停?!?/p>
放學后,她鬼使神差地去了圖書館。天色已晚,圖書館里幾乎沒有人。她在文學區閑逛,手指劃過一排排書脊,最后停在一本《拜倫詩選》上。
當她翻開書時,一張折角的書頁自動展開。那是《她走在美的光影里》,有人用鉛筆在“明與暗的絕妙色澤,交融于她的容顏和眼波“這句詩下劃了線。
林昭然輕輕撫摸那行字跡,突然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
“閉館時間到了。“是程述白的聲音。他穿著圖書館志愿者的紅馬甲,手里拿著登記表。
林昭然合上書放回書架,轉身時發現程述白的目光落在她攤開的畫本上——那扇銹蝕的窗戶赫然在目。
“我以為轉學生第一天應該去熟悉校規。“他說。
“我以為學生會主席不會偷看別人的畫。“她反擊。
程述白沒有接話,只是指了指墻上的時鐘:“五分鐘后鎖門?!?/p>
林昭然收拾畫具時,聽到他在身后說:“你手背的傷,最好還是去處理一下。“
她頭也不回:“你對你媽也這么說話嗎?“
空氣瞬間凝固。林昭然立刻后悔了,但她倔強地咬住嘴唇,不肯道歉。
程述白的表情變得冰冷:“校醫室現在應該還有人?!罢f完就轉身去關燈。
林昭然站在黑暗中,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大得嚇人。
第二天早上,她發現公告欄上貼著“轉學生注意事項“,而她的名字被紅筆圈了出來。趁沒人注意,她用炭筆在上面涂鴉,蓋住了那些刺眼的紅圈。
“你以為這樣就能抹掉過去?“
程述白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林昭然的手一抖,炭筆在紙上劃出長長一道。
“那你呢?“她轉身,直視他的眼睛,“用年級第一的獎狀貼滿儲物柜,就能遮住家里的消毒水味?“
程述白的瞳孔驟然收縮。他們就這樣對峙著,直到上課鈴打破沉默。
下午體育課,林昭然因為“身體不適“被允許在醫務室休息。她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盯著天花板發呆。門突然被推開,程述白拿著醫藥箱走進來。
“值班老師去開會了,“他說,“我來換藥。“
林昭然坐起來,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淤青。那是上周在原學校留下的,現在已經變成青黃色。
程述白的手突然頓住了。他的目光死死盯著她鎖骨下方的一處淤青——那是一個很特別的形狀,像是一朵扭曲的花。
“這個...“他的聲音有些發抖,“是怎么弄的?“
林昭然拉下衣領:“關你什么事?“
程述白放下棉簽,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快速翻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女人的手腕,上面有留置針留下的痕跡——和林昭然鎖骨下的淤青形狀一模一樣。
“我媽在醫院住了三年,“他的聲音很輕,“每次打針都會留下這種痕跡。“
林昭然突然覺得呼吸困難。她想起父親喝醉后摔碎的玻璃杯,想起那些飛濺的碎片在她身上留下的傷痕。
“我爸...“她開口,又閉上嘴。
程述白拿起碘伏,輕輕擦過她的傷口:“疼嗎?“
“習慣了。“她小聲說。
窗外又開始下雨,雨滴敲打著玻璃,像是無數細小的嘆息。
傍晚,林昭然在教學樓天臺找到了程述白。他站在欄桿邊,手里拿著那本《拜倫詩選》。
“給你?!八蝗蝗舆^來一把黑傘。
林昭然接住傘,發現傘柄上刻著一行小字:“她以絕美之姿行來,猶如夜晚?!?/p>
那是《她走在美的光影里》的第一句,也是她昨天在圖書館劃過的那首詩。
“為什么?“她問。
程述白看著遠處的雨幕:“因為銹會傳染,但雨會停?!?/p>
林昭然握緊傘柄,感覺有什么東西在心底悄然融化。雨越下越大,但他們誰都沒有離開。在這個被雨水籠罩的天臺上,兩個傷痕累累的靈魂第一次真正看見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