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咳……”
壓抑的、仿佛要將心肺都咳出來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從臨街一座精致小院深處傳來,撕破了冬日午后短暫的寧靜。院墻內,幾株老梅枝干虬結,深褐色的枝條刺向灰蒙蒙的天空,枝頭卻已密密匝匝地綴滿了細小的花苞,顏色是極淡的粉,倔強地對抗著料峭春寒。
內室的窗欞推開了一道縫隙,透出一線昏光。一個穿著素錦夾襖的年輕女子半倚在窗邊的軟榻上,面容清秀,只是過于蒼白,眼下帶著長久病痛的淡淡青影。正是采薇。她手中捏著一方素帕捂在唇邊,每一次咳嗽都讓她單薄的肩頭劇烈地顫抖,整個人脆弱得像一張被水洇濕的薄紙,隨時會破碎。
“采薇!”一聲飽含憂慮的低喚響起。守在榻前的青衫男子立刻俯身,動作輕柔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手穩住她顫抖的身子,另一手已將一杯溫熱適中的參茶送到她唇邊。“來,喝一口,潤潤。”
他便是青嵐。面容溫潤如玉,眉眼間沉淀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深邃寧靜,仿佛經歷過漫長歲月的滌蕩。此刻,他眼中盛滿了毫不掩飾的心疼,那濃烈的情緒幾乎要滿溢出來,濃得化不開,沉甸甸地壓在采薇心頭。
采薇就著他的手勉強啜飲了幾口,胸口的窒悶感稍稍緩解,急促的喘息漸漸平復。她抬起臉,對上青嵐焦灼的視線,唇邊努力扯出一抹虛弱的笑,想寬慰他:“……無妨的,老毛病了……春日里總是……咳咳……”話未說完,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
青嵐的心隨著她的咳嗽狠狠揪緊。他小心翼翼地扶著她躺好,替她掖緊被角,指腹撫過她冰涼的額頭,感受著那異于常人的低溫。“別說話,好好歇著。”他的聲音低沉溫柔,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
然而,這溫柔背后,是如同毒藤般蔓延滋長的恐懼。他清晰地“看”到,盤踞在采薇心脈深處的那道陰寒“死氣”。凡人肉眼不可見,對他而言卻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觸目驚心。這道死氣像附骨之疽,正一點點蠶食著她本就微弱的生機。尋常藥石,如同隔靴搔癢,根本無法觸及本源。他能感覺到,那道陰寒的氣息如同跗骨之蛆,貪婪地纏繞著采薇心脈最脆弱處,每一次她劇烈的咳嗽,都像是死氣的一次勝利的震顫。凡塵的醫術,那些精心熬煮的藥湯,充其量只能撫平表面,像給干涸的土地灑上幾滴露水,于那深藏地底的裂縫和枯竭的泉眼,毫無意義。
他走到窗邊,目光落在那幾株含苞待放的老梅上。修長的手指下意識地抬起,隔著虛空,對著其中一根探向窗欞的梅枝輕輕一拂。一股無形的、帶著蓬勃暖意的生命氣息悄然送出。無聲無息間,那根枝條上幾朵原本只是半開的花苞,竟在寒冬的余威里,以一種違背時令的姿態,顫巍巍地、卻又無比堅定地綻放開來!粉白的花瓣舒展開,清冷的梅香瞬間濃郁了幾分,絲絲縷縷鉆入窗內。
“好香……”采薇倚在枕上,嗅到那突如其來的馥郁梅香,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由衷的歡喜,“今年的梅花,開得真早……”
青嵐凝視著那幾朵因他力量而提前綻放的花,臉上沒有欣喜,只有更深的凝重。指尖殘留的生命氣息,是他本體精純妖力的自然流露。可這力量,對采薇脆弱的凡人之軀而言,是致命的毒藥。他連一絲妖氣都不敢真正渡入她體內,只能這般小心翼翼地、隔著虛空,以生機催動花木,送一縷香風聊作慰藉。
這漫長的守護,如同行走在萬丈懸崖的鋼索之上。他收斂著自身一切非人的特質,像藏起鋒刃的刀,不敢泄露出絲毫異類的氣息,唯恐引來天道法則的注視,降下毀滅性的天罰,那將是他和采薇都無法承受的滅頂之災。更深的恐懼則源于自身——他體內流淌的妖血,哪怕只是無意識間逸散的一縷氣息,對于孱弱的采薇,也如同滾燙的熔巖之于薄冰。
百年孤寂,如影隨形。他曾是山野間一棵懵懂的樹妖,汲取日月精華,看滄海桑田變幻,歲月對他而言只是樹干上的年輪,漫長而麻木。直至遇見采薇,那個在春日杏花微雨里,仰頭對他這棵“特別高大好看的樹”嫣然一笑的少女。那笑容,像一道光,劈開了他積滿塵埃的永恒生命,第一次讓他觸摸到了“活著”的意義,而非僅僅是“存在”。
他貪戀這溫暖。為了守護這份溫暖,他甘愿忍受這數百年如履薄冰的日子,將自己深深埋藏于凡塵之中。可如今,采薇的生命燭火搖曳欲熄,他守護的珍寶,正在他眼前一點點流逝,而他引以為傲的力量,卻成了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讓他束手束腳,無能為力。
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絕望的念頭,在心底某個幽暗角落,如同毒藤般悄然滋生,纏繞住他的心臟——難道真要用“那個”辦法?那個傳說中,存在于玉京城最幽暗角落里的地方?
“青嵐?”采薇略帶疑惑的輕喚將他從洶涌的思緒中拉回。他轉頭,看見她擔憂地望著自己,“你在想什么?眉頭皺得這樣緊……”
青嵐立刻收斂了所有外泄的情緒,臉上重新掛起那溫潤如玉、足以安撫人心的笑容,快步回到榻邊坐下,執起她微涼的手緊握在掌心,仿佛要將自己的生命力渡過去。“沒什么,只是在想,今年的梅花開得這樣好,等你好些了,我們在樹下煮茶賞花可好?”
他的手指溫暖干燥,帶著一種奇異的穩定力量。采薇蒼白的面頰因他話語中描繪的畫面而浮起一絲微弱的紅暈,她滿足地點點頭,閉上眼睛,感受著他掌心傳來的暖意,呼吸漸漸平穩悠長,像是暫時逃離了病痛的折磨,沉入了安心的淺眠。
青嵐靜靜地守著她,目光溫柔地描摹著她沉睡的容顏,那因咳嗽而微微蹙起的眉頭,那長長的、蝶翼般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青的陰影。窗外,那幾朵被他強行催開的梅花在寒風中輕輕搖曳,香氣固執地彌漫著。
時間仿佛凝固在這小小的病榻旁。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徹底沉入西邊鱗次櫛比的屋脊之下,天幕被深沉的靛藍浸染,玉京城華燈初上,窗外的梅香似乎也淡了幾分。青嵐才極其緩慢、極其輕柔地將采薇的手放回溫暖的錦被之下,又仔細掖好被角,確保沒有一絲冷風能侵入。
他站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影在昏暗的室內投下長長的、孤寂的暗影。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妻子,那雙溫潤的眼眸深處,掙扎與決絕終于塵埃落定,只剩下一種玉石俱焚般的平靜。
他悄無聲息地退出房間,輕輕合上門扉,隔絕了內室與外間。
沒有驚動任何仆人,青嵐獨自一人離開了溫暖的小院,身影融入玉京城初降的夜色之中。他沒有走向燈火通明的繁華街市,腳步反而拐入了一條條更為狹窄、更為幽深的巷弄。白日里便顯得人跡罕至的小巷,此刻更是暗影幢幢,只有遠處主街上傳來的隱約市聲,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幕。
冷風如刀,刮在臉上,帶著刺骨的寒意。青嵐步履沉穩,衣袂在昏暗中無聲拂動,目標明確。他穿過蛛網般錯綜復雜的背街小巷,越走越深,越走越靜。四周的房屋變得低矮破敗,墻壁斑駁,濕滑的青石板上反射著不知從何處漏下的、微弱得可憐的冷光。空氣里,那股類似陳舊檀香卻又更加奇異、更加深邃縹緲的氣息,隨著他的深入,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濃郁,如同某種無聲的召喚。
終于,他停在了那條傳說中巷子的入口前。
眼前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巷子窄而深,如同巨獸喉管,一眼望不到盡頭,只有絕對的死寂。一種無形的壓力從巷子深處彌漫出來,帶著古老的、非人的冰冷氣息,足以讓任何誤入此地的凡人寒毛倒豎,心生退意。
青嵐站在巷口,沒有立刻邁入那片黑暗。他微微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凡俗人間最后的氣息納入肺腑。那氣息里有家的溫暖,有梅花的冷香,還有采薇身上淡淡的藥味——他刻骨銘心珍視的一切。
巷子深處,無邊的黑暗仿佛凝固的墨汁,沉甸甸地壓迫著感官。然而,就在這片絕對的死寂和幽暗中,一點極其微弱、極其異樣的光芒,如同宇宙深空里一顆將熄未熄的遙遠星辰,在巷子那無法目視的盡頭,極其緩慢地閃爍了一下。
微弱,但確實存在。
青嵐溫潤如玉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近乎石化的平靜。眼底深處最后一絲掙扎的漣漪也徹底平復,只剩下深潭般的沉寂。他不再猶豫,抬步,毅然決然地踏入了那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
冰冷、潮濕、帶著濃重歲月塵埃的空氣瞬間包裹了他。腳步聲落在濕滑的青石板上,發出空洞的回響,仿佛踏在某種巨大生物冰冷的心臟之上。他一步步向前,身影徹底被巷子的陰影吞沒,走向那唯一指引方向的、微弱卻固執閃爍的奇異光點。
那光點越來越近,光芒也逐漸清晰起來——并非燭火,而是一種內斂的、如七彩云霞般緩緩流淌的琉璃光華。
巷子的盡頭,終于出現在眼前。
一扇厚重、古樸、材質難辨的暗色木門,無聲地矗立在那里,隔絕著內外。門楣上,懸著那盞散發出奇幻光芒的琉璃燈,流淌的光華無聲地漫開,照亮了門楣下那塊飽經滄桑的匾額。
無價齋。
三個古樸的墨字,在琉璃燈光的映照下,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漠然與威壓。
門前的光潔青石上,那只通體玄黑、四爪雪白的貓,依舊慵懶地趴在那里,仿佛從未移動過。此刻,它正慢條斯理地舔舐著右前爪的毛,那雙半瞇著的琥珀色貓眼,在琉璃燈變幻的光線下,微微抬起,精準地捕捉到了從黑暗中走來的青嵐。
貓眼深處,閃過一絲洞悉一切的了然,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它停下了舔爪的動作,喉嚨里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類似呼嚕的聲響,尾巴尖兒悠閑地甩了甩,像是在說:終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