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嵐的腳步停在門檻前。琉璃燈奇異的光暈柔和地灑落在他身上，溫潤的面容在變幻的光線下顯得有些不真實。他微微垂眸，視線掠過那只姿態慵懶卻眼神銳利的玄貓，最終定格在那扇厚重古樸的暗色木門上。門無聲無息，緊閉著，隔絕著內外兩個世界。
就在他遲疑著是否要抬手叩門的瞬間——
“吱呀……”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帶著古老塵埃摩擦聲的門軸轉動聲響起。那扇門，竟自行向內緩緩敞開了一道縫隙。
一股更加濃郁、更加復雜的奇異氣息撲面而來。陳舊檀香的底調里，混雜著冰片雪蓮般的清冽、某種類似金屬的冰冷銳氣、濃烈草藥辛味，還有一絲絲……無法形容的、類似靈魂散逸時的空茫與哀傷。這股氣息并不刺鼻，卻異常沉重，瞬間包裹了青嵐的五感六識，帶著沉甸甸的穿透力。
門內的景象映入眼簾。
首先看到的并非廳堂，而是一條不算太長、卻異常深邃的玄關甬道。甬道兩側是高大的、幾乎頂到天花板的博古架，材質非金非木，在琉璃燈光下泛著幽暗的啞光。架子上密密麻麻擺滿了東西，卻絕非尋常當鋪里的金銀珠寶、古董字畫。
靠近門口的一格，放著一個半透明的琉璃盞，里面盛著一小撮如同凝固月光般的銀白粉末，幽幽散發著微光。旁邊是一個小巧的、銹跡斑斑的銅鳥籠，籠中空無一物，卻隱隱有哀婉的鳥鳴在意識深處回蕩。再往里，一枚斷裂的、染著暗紅痕跡的玉簪，一塊刻滿扭曲人臉的陰沉木牌，一顆蒙著厚厚灰塵卻兀自緩慢搏動著的、拳頭大小的暗紅“心臟”……無數奇形怪狀、散發著微弱能量或強烈情緒波動的物品，如同被時光遺忘的標本，沉默地陳列在這幽深的甬道兩旁，共同構成一幅詭譎而壓抑的圖景。每一件“當品”，似乎都封印著一段被剝離的過往，一份被舍棄的情感，一個被中止的命運。
甬道盡頭，豁然開朗。
那是一個寬敞卻絕不空曠的空間。光線來源不明，柔和而均勻地鋪滿每一個角落，仿佛自墻壁和穹頂本身散發而出。空氣里浮動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古卷和冷泉混合的清新氣息，稍稍沖淡了玄關處令人窒息的沉重感。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央一張巨大的、形似整塊溫潤墨玉雕琢而成的柜臺。柜臺光滑如鏡，內里卻仿佛有無數細小的星塵在緩慢流轉、生滅。柜臺后面，一道身影正背對著門口，微微踮著腳，似乎在整理高處架子上的某件東西。
那人穿著一身極其明亮的鵝黃色衫裙，衣料輕薄，在奇異的光線下仿佛流動的霞光。腰肢纖細，身形靈動，僅僅一個背影，便透出一種跳脫凡塵的輕盈與活力。
“哎呀呀——！”
一聲帶著點懊惱、又帶著點嬌憨的輕呼響起。只見那鵝黃身影踮著腳尖去夠架子最高一層的一個水晶瓶，瓶子似乎有些滑，她努力了兩下都沒拿穩，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失去平衡。
就在這瞬間，她仿佛不經意地側了半步，足尖在地上極其輕微地一點。整個動作行云流水，自然得如同被一縷微風吹拂了一下。她的身體以一種違背常理的方式，如同風中柳絮般，極其輕盈地原地旋轉了半圈，不僅穩住了身形，還順勢將那個頑皮的水晶瓶撈在了手中。
她轉過身來。
青嵐只覺得眼前光線都明亮了幾分。那是一個容貌清麗絕倫的年輕女子，看上去至多雙十年華，眉眼彎彎，唇角天然帶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靈動得如同山野間初生的小鹿。然而，當青嵐的目光撞上她的雙眼時，心臟猛地一縮，如同被無形的冰錐刺中！
那雙眼睛，竟是一赤金，一幽藍！
赤金如熔煉的黃金，熾烈灼人，仿佛能洞穿一切虛妄；幽藍似萬載寒潭的冰心，深邃冷漠，倒映著亙古的孤寂。兩種截然相反、卻又同樣非人的色彩，完美地融合在同一張明媚鮮活的面容上，形成一種驚心動魄的妖異之美。她身上沒有任何飾物，唯有那雙異瞳，便是最奪目的、也最令人心悸的標記。
正是無價齋的主人，云渺。
她似乎絲毫沒察覺自己剛才那一下有多么驚世駭俗，也仿佛沒看到青嵐瞬間凝固的表情，只顧著低頭檢查手中的水晶瓶。瓶子里裝著幾縷不斷變換色彩的霧氣，如同活物般游弋。她滿意地點點頭，這才抬眼看向門口的青嵐，臉上綻開一個極其燦爛的笑容，像是春日暖陽瞬間照亮了陰霾的角落，將那妖異瞳色的沖擊力都沖淡了幾分。
“哎呀呀，這位公子，稀客稀客呀！”她的聲音清脆動聽，帶著一種天然的跳躍感，仿佛檐角叮咚的風鈴，“是當東西呢，還是贖東西？本店童叟無欺，萬物皆可當，唯情無價償哦~”她一邊說著，一邊繞過那巨大的墨玉柜臺，腳步輕盈得像沒有重量，裙裾擺動間，竟真的帶起了一小縷若有若無的清風。
那只原本趴在門檻外的玄貓，此刻也悄無聲息地踱步進來，動作優雅地躍上墨玉柜臺的一角，找了個最舒適的位置，慢條斯理地盤臥下來。它那琥珀色的貓眼半瞇著，目光在青嵐身上懶洋洋地一掃而過，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喉嚨里發出一聲極其輕微、意味不明的呼嚕。
云渺走到柜臺后站定，手肘隨意地撐在光滑如玉的臺面上，托著腮，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青嵐。那赤金與幽藍的眼瞳，目光澄澈而直接，仿佛能穿透血肉，直視靈魂的本質。青嵐感覺自己在她目光下無所遁形，體內潛藏的樹妖氣息在無聲地躁動、不安。
“這位公子……”云渺的目光在他周身流轉，最終落在他心口的位置，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更深了些，“身上帶著好濃的草木清氣呢，還有……嗯……很深的執念和……焦慮？”她歪了歪頭，語氣輕松得像在談論天氣，“說說看，想典當點什么？又想要換點什么呢？”
青嵐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悸動，強迫自己迎上那雙妖異而通透的異瞳。所有的溫潤如玉、所有的世家公子偽裝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他直接攤開了掌心，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我，青嵐，半妖之身。求當鋪主人，助我救一人性命。凡塵醫術已無望，唯有……逆天改命。”
云渺臉上的笑容絲毫未變，眼神卻微微一閃，赤金與幽藍的瞳色似乎流轉了一下。她依舊是那副輕松的語氣：“哎呀呀，逆天改命？這可是大買賣，風險高得很呢。”她伸出纖白的手指，隨意地在光滑的墨玉柜臺上點了點，仿佛在計算著什么，“代價嘛……自然也要匹配得上才行。”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青嵐臉上，帶著一絲玩味，“說說看，你想救的，是什么人？又想怎么個救法？”
“我的妻子，采薇。凡人之軀，心脈有損，生機將絕。”青嵐的聲音低沉下去，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我愿舍棄……我的妖力本源，以及……”他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仿佛要吐出的是自己的心，“……以及，我所有關于她的記憶！以此為代價，換她……十年康健無憂的凡人光陰！”
話音落下，整個無價齋內仿佛瞬間沉靜了下來。連空氣里浮動的奇異氣息都凝滯了一瞬。
墨玉柜臺上，那只懶洋洋的玄貓倏然睜開了半瞇的琥珀色眼睛，瞳孔收縮成一條細線，銳利地盯著青嵐，尾巴尖兒也不再悠閑擺動。
云渺臉上那抹跳躍的笑意也終于緩緩沉淀。她輕輕歪了歪頭，赤金與幽藍的異瞳如同兩面冰冷的鏡子，清晰地映出青嵐決絕而痛苦的面容。她的聲音依舊清脆，卻少了幾分之前的輕快，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類似悲憫的嘆息：
“哦？典當妖力本源……還有關于‘她’的全部記憶？”她重復著，指尖在墨玉柜臺上無意識地劃過一個微小的弧度，“這位公子，你可要想清楚。典當記憶……割舍掉的，可不僅僅是你與她之間那些‘甜蜜’的過往。”
她微微前傾身體，異色雙瞳直視著青嵐的雙眼，那目光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穿透力，直抵靈魂深處：
“你會忘記你為何珍重她，為何甘愿為她付出一切。你會忘記她是你漫長孤寂生命里唯一的光，是你愿意為之舍棄妖力與永恒的存在意義。你會忘記……你愛她。”
她的聲音很輕，甚至帶著點奇特的韻律，像是在念誦一首古老的歌謠，但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針，狠狠扎進青嵐的心臟深處。
“當你從這扇門走出去，你的世界里，將只剩下一個名為‘采薇’的陌生人。一個你需要負責、需要照顧、但不再有任何特殊情感羈絆的……妻子。而她自己，卻依舊深愛著那個為她付出一切、如今卻將她徹底遺忘的……陌生人。”
云渺頓了頓，看著青嵐驟然變得蒼白的臉和微微顫抖的手指，輕輕搖了搖頭，嘴角又勾起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聲音恢復了之前的輕快，卻帶著一種冰冷的鋒利：
“哎呀呀，這生意，聽起來……真是虧本得緊吶！用你最珍貴的心髓和刻骨的牽絆，去換她十年無愛無知的歲月？值得嗎？”
那只玄貓適時地舔了舔爪子，發出一聲短促的、類似嗤笑的“喵嗚”，琥珀色的眼睛斜睨著青嵐，帶著赤裸裸的審視。
青嵐的身體晃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重錘擊中。云渺的話語，像最精準的手術刀，剖開了他孤注一擲的決心下，那血淋淋的、他刻意回避的殘酷真相。忘記她的笑顏，忘記她的溫度，忘記那照亮他漫長生命的唯一光芒……這比剜出心臟還要痛苦千倍萬倍！
他閉上眼睛，眼前卻清晰地浮現出采薇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龐，那壓抑的咳嗽，那虛弱卻依舊努力對他展露的笑容……以及，心脈深處那道不斷蔓延的、冰冷的死氣。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那剜心蝕骨的痛楚。
值得嗎？
他猛地睜開眼，眼底再無一絲掙扎，只剩下深潭般的死寂與決絕。他迎著云渺那雙洞察一切的異瞳，聲音沙啞，卻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靈魂深處擠出來的血沫：
“值得。只要……她能活著。”
“十年康健，無憂無慮，足矣。”
空氣再次凝滯。
云渺定定地看著他，臉上那抹輕快的笑意徹底消失了。赤金與幽藍的異瞳深處，似乎有什么極其復雜的東西翻涌了一下，快得讓人無法捕捉，最終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她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輕得如同風拂過蛛網。
“明白了。”她終于開口，聲音恢復了那種奇特的韻律感，帶著一絲公事公辦的漠然，“以半妖青嵐之‘千年樹心琥珀’（妖力本源），及其關于凡女采薇之全部記憶為典當之物，換取其妻采薇十年康健無憂之凡塵歲月。契約……成立。”
她話音落下的瞬間，也不見她如何動作，一道柔和的、如同月光般清冷的白光自墨玉柜臺深處驟然亮起，迅速蔓延開來，在光滑的臺面上流淌、匯聚，最終形成一張由無數細密、古樸、不斷流轉的奇異符文構成的契約。每一個符文都仿佛擁有生命，閃爍著微光，散發著冰冷而古老的規則氣息。
契約的條款清晰地烙印在光幕之上，正是云渺方才口述的內容，一字不差。
“來吧。”云渺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目光鎖住青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