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柜臺上的符文光幕驟然熄滅，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無價齋內(nèi)奇異的恒定光線依舊柔和，卻莫名添了幾分寒意。青嵐直挺挺地立在原地，如同被抽去了脊椎的木偶，唯有胸膛還在劇烈起伏，大口喘息著，仿佛剛從溺斃的邊緣掙扎回來，冷汗浸透了內(nèi)衫，貼在冰冷的皮膚上。

他臉上，屬于青嵐的溫潤、焦慮、痛苦、決絕……所有屬于“人”的表情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空白的平靜，像被雨水沖刷過無數(shù)次的白石，干凈，卻也冰冷。那雙曾經(jīng)盛滿對采薇愛意的深邃眼眸，此刻只剩下茫然，如同蒙上了一層濃霧，毫無焦點地望向虛空中的某一點。

云渺靜靜地看著他，赤金與幽藍的異瞳里沒有任何波瀾，仿佛剛才完成交易的只是一件尋常器物。她伸出一根纖白的食指，指尖縈繞著一縷極其細微、幾乎不可見的淡青色光暈，輕輕點向青嵐的眉心。

那光暈沒入皮膚的瞬間，青嵐空洞的眼神猛地一顫，仿佛被無形的電流擊中，身體劇烈地痙攣了一下。隨即，一股更深的茫然覆蓋了他。他下意識地抬手捂住了額頭，那里什么痕跡也沒有留下，但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空虛感正從靈魂深處蔓延開來，迅速填充了每一個角落。他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醒了，卻什么也記不清，只殘留著一種疲憊而沉重的余韻。

“好了。”云渺收回手指，聲音恢復了那種輕快的跳躍感，仿佛剛剛只是完成了一筆尋常的買賣，“契約已成。你的‘當品’，我收下了。”她指了指青嵐的心口位置。

青嵐低頭，茫然地看向自己的胸口。那里，衣衫完好無損，皮膚也毫無異狀。但一種清晰的“缺失感”實實在在烙印在靈魂深處。曾經(jīng)磅礴涌動、如同古樹根系般扎根于他體內(nèi)的妖力本源——那枚凝聚了數(shù)百年修為的“千年樹心琥珀”，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純粹的、屬于凡人的沉重感。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感覺變得遲鈍而真實，心臟的搏動沉重地敲打著胸腔，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部，帶著微妙的滯澀。百年妖身帶來的輕盈、敏銳、與天地靈氣的隱隱共鳴……盡數(shù)離他而去。他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凡人，一個被剝離了過往、也失去了力量的凡人。

更深的空洞，源自腦海深處。關于“采薇”的一切記憶，被連根拔起，連帶著那份刻骨銘心的愛意、數(shù)百年相伴的點點滴滴、以及為了她甘愿付出一切的決然……都化作一片虛無的空白。他甚至想不起“采薇”這個名字具體代表什么，只模糊地知道，那似乎是他生命里一個極其重要的存在，一個需要他……去照顧的人？一種源自契約約束的責任感，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如同無形的枷鎖，取代了曾經(jīng)熾熱的情感。

“你的妻子，采薇。”云渺的聲音適時響起，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提醒，如同撥動一根生銹的琴弦，“她此刻在家中安睡，身體已然無恙。你該回去了。”

“采薇……”青嵐下意識地重復著這個名字。音節(jié)在唇齒間滾動，帶來一絲極其微弱的、連他自己都無法察覺的刺痛，稍縱即逝。他抬起頭，看向云渺，眼神依舊是迷茫的霧靄，“我……該回去照顧她？”

“是呀，”云渺笑吟吟地點頭，從柜臺后繞出來，動作輕盈得像一縷風，“十年，好好過吧。”她走到青嵐身邊，并未觸碰他，只是輕輕拂袖，一股柔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便推著他，腳步虛浮地朝著無價齋的門口走去。

墨玉柜臺上，那只玄貓一直冷眼旁觀。此刻，它慢悠悠地抬起一只前爪，舔了舔，琥珀色的眼睛瞥著青嵐失魂落魄的背影，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帶著濃濃譏誚的“呵”聲。

厚重的木門在青嵐身后無聲關閉，隔絕了無價齋內(nèi)流轉的光華與奇異的氣息。他站在門外的青石板上，眼前是那條吞噬光線的幽深小巷。來時那股指引他的奇異檀香氣味已然消失無蹤，巷子深處只有純粹的黑暗與死寂。

他茫然地站著，像個初生的嬰兒，對周遭的一切感到陌生而恐懼。他甚至忘了該如何行走。過了好一會兒，一種源自契約的、無形的指引才在心底浮現(xiàn)，如同黑暗中一盞微弱的引路燈。他抬起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緩慢而僵硬地邁入巷子的黑暗，深一腳淺一腳地循著來路返回。每一步，都伴隨著肌肉的酸澀和骨骼的沉重，凡人的軀體，每一步都踏在真實的地面上。

琉璃燈柔和的光暈被厚重的門扉徹底隔絕。無價齋內(nèi)，只剩下云渺和玄貓。

云渺走回墨玉柜臺后，并未立刻坐下。她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一枚不過鴿卵大小、通體渾圓剔透的奇異琥珀憑空浮現(xiàn)，懸浮在她掌心上方寸許之處。

這枚琥珀與她之前展示給青嵐看的幻象截然不同。它并非純粹的、凝固的樹脂光澤，內(nèi)里仿佛封印著一顆微縮的、正在緩慢搏動的暗金色心臟！無數(shù)細密如發(fā)絲、閃爍著微弱金綠色光芒的脈絡纏繞其上，如同古老樹木的年輪，層層疊疊，蘊含著磅礴而精純的生命本源氣息。正是青嵐體內(nèi)剝離的“千年樹心琥珀”本體。此刻，它失去了宿主，在云渺掌心微微震顫，散發(fā)出溫熱的光暈，像一顆剛剛離開母體的、活著的種子。

而在琥珀的核心最深處，一點極其微小的、比塵埃更細的幽藍色冰晶，正頑強地閃爍著微光。那是契約剝離過程中，青嵐關于采薇最熾烈、最執(zhí)著的一縷記憶碎片，被強大的契約法則強行封凍在這心核之內(nèi)。

“貓爺，”云渺凝視著掌心這枚奇異的琥珀，聲音輕快依舊，甚至帶著一絲孩童般發(fā)現(xiàn)新奇玩具的雀躍，“瞧瞧，多漂亮的東西！這生命本源，夠養(yǎng)活一片小森林了呢！還有里面這點小東西……”她的指尖輕輕拂過琥珀表面，感受著那細微的搏動和核心處的冰冷，“像不像一顆被凍住的眼淚？”

玄貓懶洋洋地趴在柜臺上，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只甩了甩尾巴尖兒，懶散地哼了一聲：“喵嗚。”那聲音里，充滿了“無聊”、“沒勁”、“又是這種破爛事”的濃濃嫌棄。

云渺卻似乎毫不在意貓爺?shù)谋梢摹Ｋ滞笠晦D，那枚封存著心與淚的琥珀便化作一道流光，沒入她鵝黃的衣袖深處，消失不見。做完這一切，她臉上那抹探究的神色瞬間褪去，又恢復了那種沒心沒肺般的狡黠笑意。

“哎呀呀，今天的生意做完啦！”她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衣袂飄動，帶起一陣小小的清風，“貓爺，記賬！半妖樹心一枚，附帶幽藍凍淚一滴！成本嘛……唔，一個凡人的十年健康，還有一份忘光光的癡情？”她掰著手指煞有介事地數(shù)著，最后撇撇嘴，拖長了調(diào)子，“虧本了虧本了~這筆買賣真是虧到姥姥家啦！”

玄貓終于掀起眼皮，琥珀色的貓眼睨了她一眼，那眼神活像在看一個智障。它極其人性化地翻了個白眼，扭過頭去，用屁股對著云渺，繼續(xù)慢條斯理地舔著自己雪白的爪子，喉嚨里發(fā)出嫌棄的呼嚕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