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嵐推開小院的門扉時,東方天際已泛起一絲極淡的魚肚白。清冷的晨風帶著冬末的寒意撲面而來,讓他沉重麻木的身體微微一顫。
他站在熟悉的庭院里,看著幾株老梅在熹微晨光中靜默的枝椏,上面還殘留著幾朵他昨日“催開”的、不合時宜的梅花。一種強烈的陌生感籠罩著他。眼前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像是在看一幅褪了色的、與自己無關的畫卷。他甚至想不起自己為何會站在這里。
就在這時,內室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采薇穿著一身素色的寢衣,外面松松披了件夾襖,出現在門口。她的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那種讓青嵐(曾經的青嵐)心悸的死灰之氣已然消失不見。雙頰甚至透出幾分久違的紅潤,眼神清亮,帶著大病初愈后的虛弱,卻煥發著一種驚人的生氣。
“青嵐?”她看到站在院中的丈夫,臉上立刻綻開一個溫柔而依賴的笑容,快步朝他走來,腳步雖虛浮,卻異常輕盈,“你一大早去哪里了?我醒來沒見你,正擔心呢。”她自然地伸出手,想要去挽他的胳膊。
青嵐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采薇靠近帶來的溫熱氣息,她身上淡淡的藥味混合著女子特有的馨香,都讓他感到一種本能的……不適?或者說,是強烈的陌生與突兀。契約賦予的責任感沉甸甸地壓在心頭——照顧她,她是你的妻子——這認知清晰而冰冷,像一道刻在石頭上的命令。
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避開了采薇伸過來的手。動作并不明顯,但那份疏離感,如同無形的冰墻,瞬間隔開了兩人之間原本親密無間的距離。
采薇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眼中閃過一絲錯愕和不解:“……青嵐?你怎么了?”她仔細打量著丈夫,總覺得今天的他有些不對勁。眼神……對,是眼神!那曾經看著她時,如同春水融化堅冰般的溫柔與專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茫然?甚至,是空洞?
“我……”青嵐開口,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干澀,像是許久未曾說話的生銹齒輪在轉動,“無事。”他強迫自己迎向采薇的目光,努力想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嘴角扯動了一下,卻只形成一個極其生硬、極其勉強的弧度,顯得無比怪異。“只是……有些累。”他移開目光,不敢再看她眼中那純粹的擔憂和依賴,那會讓他心底那片空洞產生一種莫名的、讓他想要逃開的悸動。
“累?”采薇的心微微下沉,但更多的是擔憂。她以為他是為自己操勞過度所致。她壓下心頭那絲異樣的感覺,重新靠近一步,這次她沒有再去挽他,只是溫聲道:“那快進屋歇著吧,我去給你煮碗熱粥。”
青嵐沒有動。他看著采薇轉身走向小廚房那纖細的背影,晨光勾勒出她單薄的輪廓。契約的責任感驅使著他,他應該跟上去,應該幫忙,應該像個合格的丈夫那樣……可身體卻像被釘在原地,沉重得抬不起腳步。一種巨大的疲憊感,不僅是身體的沉重,更是精神上那種被徹底清空后的虛無與茫然,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甚至不知道該如何自然地回應她的關心,如何扮演好“丈夫”這個角色。
采薇走到廚房門口,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青嵐依舊站在原地,身影在清冷的晨光里顯得有些孤寂,目光失焦地望著院角的梅樹,眉頭微蹙,似乎陷入了某種深沉的困惑之中。那副神情,全然不像她熟悉的、那個無論何時都沉穩如山、將一切心思都放在她身上的夫君。
一絲難以言喻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采薇的心頭。她用力捏了捏冰涼的指尖,強自壓下那份不安,對自己說:他一定是太累了。等休息好了,一切都會恢復如常的。
她轉身進了廚房,開始生火。爐膛里跳躍的火焰映著她蒼白的臉,那份強壓下去的不安,卻在心底悄悄蔓延開來。她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昨夜之后,變得不一樣了。有什么她珍視的、賴以支撐的東西,似乎……悄然碎裂了一道縫隙。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
小院里的日子,在一種看似平靜的表象下流淌而過,如同覆蓋著薄冰的溪流,表面光滑,深處卻是難言的滯澀與冰冷。
采薇的身體確實徹底康健了。曾經纏綿病榻的孱弱如同一個褪色的噩夢,被留在了過去。她面色紅潤,腳步輕盈,甚至能做些簡單的家務,閑暇時在院中侍弄花草,或倚窗刺繡。她的笑容依舊溫柔,看向青嵐的眼神里,那份濃得化不開的愛意與依賴從未改變。
然而,青嵐卻越來越像一個完美而冰冷的影子。
他依舊履行著丈夫的責任。采薇咳嗽,他會第一時間遞上溫水;采薇說冷,他會默不作聲地將手爐塞進她懷里;采薇想吃什么,他也會立刻去買回來。他記得她所有的喜好和禁忌,行動間無可挑剔。他會在她刺繡時,安靜地坐在一旁看書;會在她侍弄花草時,幫她提水松土。甚至,在采薇因為身體康復而歡喜雀躍、情不自禁想要依偎進他懷里時,他也不會再像當初那樣僵硬地避開,而是會極其克制、極其溫和地……虛虛環抱一下她,然后不著痕跡地退開,動作輕柔得像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疏離感。
那層籠罩在他眼中的濃霧從未散去。采薇常常能捕捉到他凝視著自己時,目光深處的茫然。那不是深情,更像是一種困惑的審視——她是誰?為何我要對她好?這種困惑在他臉上轉瞬即逝,很快就會被一種完美的、溫和的、如同精心雕琢面具般的平靜所取代。
他不再與采薇談論過去。關于他們相識相知的點點滴滴,關于他曾經為她講過的那些古老的故事,關于他們共同經歷的每一個微小卻甜蜜的瞬間……他絕口不提。每當采薇帶著懷念和甜蜜提起過往,試圖喚起他的共鳴時,青嵐的眼神會變得更加空洞,眉頭會微微蹙起,仿佛在努力回憶一件極其遙遠而模糊的事情,最終只會給出一個極其簡短、甚至有些敷衍的回答:“嗯。”或者,“是嗎?我不太記得了。”
他的沉默如同無形的屏障,將采薇的熱情與愛意一次次擋回。那精心維持的溫和表象下,是情感的徹底荒漠。采薇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深愛的丈夫,那個曾經視她如珍寶、眼神熾熱如火的青嵐,正在一天天地、一點一點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體貼周到、卻喪失了所有溫度與靈魂的軀殼。
采薇的笑容日漸勉強。她開始失眠,在寂靜的深夜里,聽著枕畔青嵐均勻而冰冷的呼吸聲,睜大眼睛望著帳頂的黑暗。巨大的失落感和難以言喻的孤獨啃噬著她的心。她不止一次地懷疑,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夠好?是不是這場大病,讓他厭倦了照顧自己?
她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加倍地對他好,試圖用溫柔和體貼融化他眼中的冰層。她會在他看書時,為他披上外衣;會在他伏案寫字時,默默添上熱茶;會在他偶爾因疲憊而失神時,用指尖輕輕拂去他眉宇間并不存在的褶皺。
換來的,永遠是他溫和卻疏離的道謝:“有勞了。”然后,是更長久的沉默。
那份源自契約的責任感,如同沉重的鐐銬,鎖住了青嵐的情感,也鎖住了采薇靠近他的可能。
十年。這個曾經讓她欣喜若狂的數字,如今卻像懸在頭頂的利劍。每一天的“恩愛”表象,都像是在她心口劃上一道新的傷痕。
又是一個冬日的傍晚。雪花無聲地飄落,很快給小院覆上一層薄薄的白紗。采薇坐在窗邊,望著院中那株在風雪中依舊倔強綻放著幾朵梅花的梅樹。青嵐坐在不遠處的桌邊,正看著一卷書。爐火發出輕微的噼啪聲,室內溫暖如春。
采薇看著梅樹下新積的雪,帶著一絲刻意營造的輕松,輕聲開口:“青嵐,你看,今年的梅花開得真好。記得我們剛搬到這小院那年冬天嗎?也是這么大的雪,你折了一枝開得最好的梅插在我床頭,說……”
她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她看到,坐在桌邊的青嵐,拿著書卷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指節微微發白。然后,他極其緩慢地抬起頭,朝她望來。眼神里沒有她期待的溫柔回憶,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如同雪夜荒野般的茫然。他甚至微微歪了歪頭,似乎在努力理解她話語中提及的那個“剛搬到小院”的場景,最終,只是極其困惑地、帶著一絲被強行打斷閱讀的不耐,低聲道:“哦……是嗎?”
那一聲“是嗎?”,輕飄飄的,卻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鑿穿了采薇強撐了許久的心防。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手指緊緊攥住了窗欞,冰涼的觸感直透骨髓。她猛地扭過頭去,死死咬住下唇,才抑制住那幾乎沖口而出的哽咽。
窗外的雪,無聲地落著。窗內,溫暖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無邊的死寂。
青嵐看著她劇烈顫抖、卻死死壓抑著的單薄背影,眼中那濃重的茫然似乎波動了一下。一種極其微弱、極其陌生的刺痛感,仿佛被深埋地底的荊棘刺了一下,從靈魂最深處傳來。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想要觸碰自己的心口,卻又在即將觸及衣衫時僵住。
最終,他什么也沒做,只是重新低下頭,目光落在書頁上。那些熟悉的文字,此刻卻扭曲跳躍著,一個也看不進去。一種莫名的煩躁和難以言喻的空洞,如同冰冷的潮水,無聲地將他徹底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