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總是來得纏綿悱惻。暮春時節的玉京城,被一層細密如織的雨幕籠罩,青石板路濕漉漉地反射著天光的灰白,檐角滴落的水珠連成線,敲打在油紙傘上,發出沉悶而單調的聲響。
長街盡頭,一座雕欄畫棟、燈火輝煌的樓閣在煙雨朦朧中若隱若現。飛檐下懸著的彩綢在風雨中無力地飄蕩,門楣上“天音閣”三個鎏金大字也黯淡了幾分。這里是玉京城最負盛名的樂坊,絲竹管弦之聲曾是此間靈魂。然而此刻,往日笙歌鼎沸的閣內卻異常安靜,只有雨聲和幾聲壓抑的嘆息。
閣樓深處一間素雅的琴室內,氣氛更是凝滯得如同結了冰。
“驚蟄姑娘……”一個穿著管事服色的中年婦人,臉上帶著為難與惋惜,看著窗邊那個單薄的身影,欲言又止。
窗邊,一個穿著素凈淡青色襦裙的少女靜靜佇立。她身形纖細,背脊挺得筆直,如同一株在風雨中孤懸的修竹。她并未看向窗外,而是微微側著頭,似乎在用全身的感官捕捉著雨落的節奏與旋律。她的眼睛……那是一雙極其美麗、卻空洞無神的眸子,如同上好的墨玉,清澈純凈,卻倒映不出任何光影。她是個盲女。
正是天音閣的頭牌樂伶,以一曲《春澗鳴》名動玉京的驚蟄。她的十指修長,骨節分明,此刻正無意識地輕輕搭在窗欞上,指尖隨著雨滴的節奏極其輕微地顫動著,仿佛在虛空中撥動無形的琴弦。
“嬤嬤,有話直說吧?!斌@蟄開口,聲音如春日里融化的雪水淙淙流過山澗,清泠剔透,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瞬間沖淡了室內的壓抑。
管事婦人嘆了口氣,終是不忍,低聲道:“……沈小公爺那邊,派人來傳話,說是……婚事,沈侯爺那邊……恐怕不會應允了?!彼D了頓,聲音更低,“侯爺說……樂籍終究是樂籍……何況姑娘你……”
后面的話,她沒有說完。但“何況”后面是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何況她還是個盲眼的殘障之人。沈家世代簪纓,侯府嫡子沈驍,那是何等尊貴的身份?豈能娶一個身份低微、身有殘缺的樂伶為妻?哪怕這樂伶有著天籟之音,艷冠群芳。
窗欞上,驚蟄那雙無神的墨玉般的眸子,沒有任何波瀾。但搭在窗欞上的手指,卻猛地蜷縮了一下,指尖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幾個泛白的月牙痕。她的呼吸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隨即又恢復了那種近乎刻意的平穩。
“是嗎……”驚蟄的聲音依舊清泠,聽不出悲喜,“我知道了,多謝嬤嬤告知。”
她緩緩轉過身,空洞的眼眸“望”向管事婦人聲音傳來的方向,唇角甚至還努力向上牽起一個極淡、卻脆弱得如同薄冰的弧度:“嬤嬤不必憂心。今日……雨聲甚好,我想一個人……靜靜?!?/p>
管事婦人看著她強裝平靜的模樣,心頭酸澀,張了張嘴,終究還是嘆息著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琴室里只剩下驚蟄一人,還有窗外永無止境的雨聲。
寂靜。
絕對的寂靜在小小的琴室內彌漫開來,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驚蟄挺直的背脊,在那扇門關上的瞬間,幾不可察地微微垮塌了一線。她摸索著,慢慢走到琴案前坐下。案上放著她視若生命的焦尾古琴。
她伸出微涼的手指,指尖顫抖著,輕輕撫過冰冷的琴弦。那曾經在她手下流淌出無數動人旋律的絲弦,此刻卻冰冷而沉默。她沒有撥動它們。只是順著琴身的弧度,一點點地、極其緩慢地撫摸著琴尾的焦痕,仿佛那是支撐她搖搖欲墜世界的唯一支點。
空洞的眼眸里,依舊沒有淚光。但那清泠的嗓音,卻在她自己都未察覺時,低低地、如同夢囈般,哼唱起一段破碎的曲調。
那是沈驍最愛聽的《鳳求凰》。
沒有絲竹伴奏,沒有琴弦應和。只有少女清越而孤絕的嗓音,在寂靜的琴室里低徊婉轉。每一個音符都像是帶著棱角的冰凌,輕輕撞擊著冰冷的空氣,又迅速碎成無形的水汽。歌聲里不再是往日的靈動與歡愉,而是浸透了無聲的絕望和深入骨髓的……不甘。
“他愛的……是這聲音嗎?”歌聲漸歇,驚蟄的手指死死扣住琴案邊緣,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一個念頭,如同劇毒的藤蔓,在絕望的土壤里瘋狂滋長,纏繞住她脆弱的心房。
“還是……他也會嫌棄……這雙無用的眼睛?”她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如同嘆息。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點敲打著瓦片,匯成一片嘈雜的轟鳴,仿佛要將整個世界淹沒。在這片震耳欲聾的雨聲中,驚蟄空洞的眼神,卻一點點地、凝聚起一種近乎偏執的決絕。
那決絕的光芒,穿透了無光的瞳孔,冰冷,銳利,帶著毀滅一切的孤注一擲。
她猛地站起身,不再猶豫,摸索著走向門邊,甚至沒有拿她從不離身的竹杖。憑著對這間屋子每一寸的熟悉,她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纖細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深處,如同撲火的飛蛾,義無反顧地投向玉京城最幽深、最黑暗的角落。
雨巷蜿蜒,深不見底。驚蟄在濕滑的青石板上踉蹌前行,冰冷的雨水很快浸透了她的單衣,寒氣刺骨。她看不見路,只能憑著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向著那個在絕望傳說中存在的方向跌撞摸索。
恐懼?有。寒冷?刺骨。但此刻充斥她心頭的,是比恐懼和寒冷強烈千百倍的執念——她要看見!她要一張足以匹配沈驍身份、足以堵住悠悠眾口的容顏!她要一雙能看清他、也能讓他為之傾倒的明眸!
為此,她愿意付出一切代價!哪怕那代價,是她賴以生存、甚至比生命更珍貴的聲音!
巷子越來越深,光線被徹底吞噬,只有無邊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死寂。雨聲似乎也被隔絕在外,只有她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聲在耳邊轟鳴。一種無形的、冰冷的壓力從巷子盡頭彌漫出來,帶著古老而蒼茫的氣息,如同沉睡巨獸的鼻息。
就在她幾乎要被這黑暗與壓力徹底壓垮的瞬間——
前方,一點極其微弱、卻異常純粹柔和的光芒,穿透了濃稠的黑暗,如同絕望深淵里唯一引路的孤星。
無價齋的琉璃燈!
驚蟄看不見那盞燈,但她感覺到了!一種奇異的、類似靈魂被牽引的悸動從光芒所在之處傳來,清晰無比地指向她的方向。她腳步一頓,隨即更加堅定地、甚至帶著一絲瘋狂的希冀,朝著那光芒跌撞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