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木門在身后無聲關閉，將外面濕冷的風雨徹底隔絕。無價齋內奇異恒定、溫潤如玉的光線包裹了驚蟄冰冷濕透的身體，帶來一絲奇異的暖意，卻無法驅散她心底的冰寒。

她站在玄關甬道的入口，急促的喘息尚未平復。冰涼的雨水順著她散亂的發絲滴落，在腳下光滑如鏡的地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衣衫緊貼著身體，勾勒出她纖細卻因寒冷和激動而微微顫抖的輪廓。那雙空洞無神的墨玉眸子，茫然地“望”著前方，卻無法捕捉任何具體的光影，只有一片模糊而柔和的光暈輪廓。

甬道兩側高聳的博古架上，那些奇異的藏品散發出駁雜而強烈的氣息波動——有冰寒刺骨的哀怨，有灼熱扭曲的欲望，有空茫死寂的遺忘……如同無數只無形的手，試圖拉扯她的靈魂。驚蟄下意識地抱緊了自己的雙臂，牙齒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顫，一種源自本能的恐懼攫住了她。

就在這時，一個清脆悅耳、帶著天然跳躍感的聲音，如同清泉滴落玉石，瞬間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重感，也撫平了她靈魂上的顫栗。

“哎呀呀，看看這是誰呀？淋得像只迷路的小鵪鶉！”聲音帶著夸張的同情，卻奇異地并不讓人討厭。

驚蟄空洞的眼睛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她感覺到有人正輕盈地朝她走來，帶起一陣細微的、如同花瓣拂過的清風。那氣息……溫暖，明亮，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非人的潔凈感，與這滿室陳郁壓抑的氣息截然不同。

“快別站在這兒吹風啦！”聲音的主人似乎已來到近前。一只微涼卻異常柔軟的手，輕輕握住了驚蟄冰冷僵硬的手腕。那觸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善意和力量，牽引著她繞過那些散發著詭異氣息的博古架，向里面走去。

驚蟄順從地跟著。她感覺到自己被帶到了一處更加開闊的空間，光線似乎也更明亮柔和了幾分。腳下踩到了極其柔軟、如同云絮般的厚厚地毯，隔絕了地板的涼意。接著，她被輕輕按坐在一張寬大、觸感溫潤如玉的座椅上。座椅靠背和扶手都設計得恰到好處，完美地承托住她疲憊冰冷的身體。

“喏，先喝口熱茶暖暖身子?！币槐瓬責岬?、散發著清冽花草香氣的茶盞被塞到了驚蟄手中。杯壁的溫度透過指尖傳來，驅散了些許寒意?！斑@么冷的天，淋成這個樣子，可真是讓人心疼呢！”那聲音依舊帶著點夸張的憐惜，卻又透著股真誠。

驚蟄捧著溫熱的茶盞，冰冷的指尖貪婪地汲取著那點暖意。她微微仰起臉，空洞的眸子試圖“看”清聲音的主人。她“看”到一片模糊的光暈，柔和地籠罩著一個輪廓纖細的人影。

“您是……無價齋的主人？”驚蟄的聲音有些發緊，帶著長途跋涉和淋雨后的沙啞，卻依舊掩不住那份清越的底子。

“是呀，”那人爽快地應道，聲音里帶著笑意，“我叫云渺。小妹妹，你可以叫我云姐姐哦！”她似乎就在驚蟄對面坐了下來，語氣輕松得像在話家常，“說說看，這么大的雨跑到我這里來，是想當點什么呢？還是……想贖點什么呢？”

驚蟄的心臟猛地一縮，握緊了手中的茶盞。那溫暖的氣息此刻卻像烙鐵，灼燙著她冰冷的掌心。她深吸一口氣，仿佛要耗盡全身的力氣，才終于將那盤踞心頭、近乎瘋狂的念頭吐露出來，聲音帶著孤注一擲的顫抖：

“我……我想典當我的聲音！還有……我對樂律的全部感知！”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般的尖銳，“我要換一張……一張足以讓所有人驚艷的容顏！一雙……能看清這世間一切的、完美的眼睛！”

話語沖口而出，如同被囚禁的野獸發出絕望的嘶吼，在這奇異而安靜的空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一瞬間，整個無價齋仿佛連流動的光線都凝滯了?？諝庵心欠N混雜的氣息似乎都屏息了一瞬。

“喵嗚……”

一聲慵懶的、帶著濃濃譏誚意味的貓叫聲打破了寂靜。驚蟄下意識地循聲側頭，只模糊感覺到不遠處的高處，似乎有一個小小的、散發著慵懶氣息的生命體存在。

坐在驚蟄對面的云渺，似乎也微微動了一下。她沉默了片刻，沒有立刻回應。那短暫的寂靜，卻讓驚蟄如坐針氈，仿佛每一秒都被無限拉長，在絕望的砧板上反復煎熬。

終于，云渺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是清脆的，卻少了之前的跳躍，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像是溪流遇到了沉石，發出了細微的變調。

“典當聲音……和樂律感知？”她輕輕重復著，每一個字都帶著奇特的韻律感，仿佛在掂量著這份“當品”的重量，“換取一張美艷絕倫的臉蛋……還有一雙洞察秋毫的明眸？”

她似乎微微前傾了身體。驚蟄感覺到一股溫和卻極具穿透力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那雙墨玉般的空洞眼眸上。那目光仿佛能直接刺入她的靈魂深處，看到她那卑微而熾烈的渴望，那因自卑和絕望而滋生的瘋狂念頭。

“小妹妹，”云渺的聲音放得很輕，像一片羽毛拂過驚蟄緊繃的神經，卻帶著沉甸甸的分量，“你可知道，聲音對于你而言，意味著什么？”

驚蟄的身體猛地一僵，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聲音？那是她唯一擁有的驕傲，是她在這黑暗世界里感知世界、表達情感的唯一橋梁，是她賴以生存、讓她從無數樂伶中脫穎而出、甚至贏得沈驍傾心的……唯一依仗！

云渺并沒有等她回答，仿佛早已洞悉一切，自顧自地繼續說著，語氣帶著一種奇特的悲憫：“它是你的眼，你的心，你的魂。是黑暗里指引你的燈，是絕望中撫慰你的歌。沒了它……”她頓了頓，聲音里透出一絲冰冷的鋒利，“你拿什么去……‘看’清你想看清的人？你又拿什么去……讓他聽見你的‘心’？”

“我能看見就夠了！”驚蟄猛地抬起頭，空洞的眸子因激動而微微顫動，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歇斯底里的尖銳反駁，“我能看見他！能讓他看見我！看見一張足以配得上他的臉！這難道還不夠嗎？！”眼淚，終于控制不住地涌出那無光的眼眶，滾燙地滑過冰冷的臉頰?！拔也灰蛔鏊闹心莻€聲音美妙的影子！我要站在他身邊！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邊！讓他看到完整的我！”

她的聲音因激動和哭泣而微微變形，卻依舊帶著破碎的美感。這飽含血淚的控訴與哀求，像一把生銹的刀，在寂靜的空氣里反復切割。

又是一陣沉默。只有驚蟄壓抑的啜泣聲在空氣中彌漫。

“嘖嘖嘖……”云渺輕輕咂了咂嘴，那聲音里聽不出是同情還是嘲弄，或者兩者兼而有之。她似乎又靠回了椅背，語氣恢復了那種跳躍的輕快，卻比寒冰更冷，“哎呀呀，這生意聽起來……又是筆虧本買賣呢！用你的靈魂之音，去換一副漂亮的皮囊？小妹妹，你可知這世上有種東西，叫做……眼盲心不盲？”

她的聲音陡然變得清晰而銳利，如同冰凌相擊：“而還有一種東西，比眼盲更可怕……叫做……心盲！”

“喵！”那只玄貓似乎非常贊同，發出一聲短促而尖銳的叫聲，像是在冷笑。

驚蟄渾身一顫，仿佛被那冰冷的話語刺穿了心臟最脆弱的部分。心盲……她不懂？不，她懂！她比任何人都懂沈驍！懂他愛聽她的曲，懂他會在她彈琴時長久地凝視她空洞卻專注的眼眸，懂他在她清泠的歌聲里流露出的那種疲憊被撫慰的安寧……他愛的，從來不是她可能擁有的容顏，而是那個在黑暗中、用聲音照亮他心房的靈魂！

可是……可是……

“我不在乎！”驚蟄幾乎是嘶喊出來，淚水決堤般涌出，“我不在乎他愛什么！我只要……只要能站在他身邊！能看見他！能讓他……看得到我！而不是一個只能縮在黑暗角落里唱歌的瞎子！”極度的自卑和絕望摧毀了她最后的理智，“求您！云老板！求求您！我愿意！我愿意當掉聲音！當掉一切！只要……能看見！能配得上他！”

她猛地從椅子上滑落，不顧一切地跪倒在柔軟的地毯上，朝著云渺聲音傳來的方向，以頭觸地。冰涼的淚水混合著地毯的絨毛，沾濕了她的額頭。纖細的身體因極致的痛苦和卑微的祈求而劇烈顫抖，如同風中即將熄滅的殘燭。

無價齋內，只剩下驚蟄絕望的哭泣和壓抑不住的嗚咽在回蕩。

云渺沉默地看著跪倒在面前的少女。那雙赤金與幽藍的異瞳深處，仿佛有極其復雜的光影飛速流轉，最終沉淀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古井。她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輕得像羽毛落地。

“罷了?！彼穆曇艋謴土四欠N奇特的韻律感，帶著一絲塵埃落定的漠然，“樂伶驚蟄，自愿典當其‘天籟之音’（聲音本體）及‘樂律通感’（對音樂的全部感知能力），換取完美容顏與健康雙目。契約……成立?！?/p>

話音落下的瞬間，墨玉柜臺深處再次亮起那清冷如月光的光幕，無數流轉的古老符文迅速凝聚成形。

云渺站起身，走到跪伏在地的驚蟄面前。她沒有攙扶她，只是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并攏，縈繞著一縷極其細微、幾乎透明的、如同凝固水汽般的淡藍色光暈。

“可能會有點涼，忍著點。”云渺的聲音平靜無波。

下一秒，她那縈繞著淡藍光暈的指尖，如同最精準的手術刀，帶著一絲非人的冰冷，輕輕點在了驚蟄的喉間！

“呃……！”

驚蟄的身體瞬間繃緊，如同被凍結！一股難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冰冷感，從那指尖觸碰的地方，如同無數細密的冰針，瞬間刺穿她的皮膚、肌肉、血管、聲帶……一路向下，直抵靈魂深處！那冰冷并非純粹的溫度，而是一種剝離，一種抽離！仿佛有什么與她生命本源緊密相連的東西，正在被硬生生地從血肉之中、從靈魂深處，一點點地、無情地抽拔出來！

她想尖叫！想嘶喊！想發出任何聲音來宣泄這非人的痛苦！然而，喉嚨像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死死扼住！聲帶僵硬如鐵，連一絲最細微的嗚咽都無法發出！只有身體在本能地、劇烈地痙攣著，如同離水的魚。

劇烈的痛苦讓她蜷縮在地毯上，身體弓起，十指死死摳抓著身下的軟絨，指縫間幾乎要滲出血來。額頭青筋暴起，空洞的眼眸因極致的痛苦而瞪得極大，雖然看不見，但那種被活生生剝離靈魂一部分的劇痛，清晰地烙印在每一根神經末梢！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是酷刑。

終于，那深入骨髓的冰冷抽離感，如同退潮般，緩慢地從驚蟄的身體里褪去。劇烈的痙攣漸漸平息，只剩下脫力般的虛軟和一種難以填補的空虛感，盤踞在喉嚨深處，如同一個永遠無法閉合的黑洞。

她癱軟在地毯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汗水浸透了單薄的衣衫，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喉嚨里的劇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麻木？和一種令人心悸的寂靜——一種屬于她自身內部的、絕對的寂靜。

她聽不見自己粗重的喘息聲了。

她嘗試著，想發出一聲“啊——”。

嘴唇張開，喉嚨肌肉用力，胸口起伏……但，什么都沒有。沒有任何振動，沒有任何氣流摩擦聲帶產生的聲響。絕對的、死寂的無聲。

她的聲音……真的被當掉了。

云渺收回了手指。指尖那縷淡藍色的光暈已然消失。她掌心向上，一團不斷扭曲變幻、如同最純粹液態水晶般的奇異光團懸浮其上。光團內部，無數細小的、仿佛由凝固音符構成的淡金色絲線在瘋狂閃爍、流竄，如同被囚禁的精靈，散發出一種令人心碎的、無聲的哀鳴。那正是驚蟄被剝離的“天籟之音”與“樂律通感”的具象化凝結。

“唔，東西不錯?！痹泼祀S意地掂了掂那團無聲哀鳴的光，如同欣賞一件新奇的玩具，臉上又掛起那抹沒心沒肺般的狡黠笑意，“貓爺，記賬！天籟之音一縷，附帶樂感通識一份！成本嘛……”她瞥了一眼癱軟在地、眼神空洞麻木、因失聲而顯得更加無助的驚蟄，拖長了調子，“一張漂亮臉蛋？一雙明亮眼睛？嘖，虧本了虧本了~這筆買賣，還是虧到姥姥家啦！”

“喵嗷！”柜臺上傳來玄貓一聲毫不掩飾的、充滿鄙夷的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