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侯府邸,張燈結彩,紅綢鋪地。
鑼鼓喧天,鞭炮齊鳴,賓客的談笑聲、杯盞的碰撞聲、喜慶的絲竹管弦之聲匯成一片喧囂的海洋,幾乎要掀翻侯府厚重的朱漆大門。玉京城里有頭有臉的人物幾乎盡數到場,慶賀沈小公爺沈驍迎娶新婦。這場婚禮,盛大得如同皇家慶典,流光溢彩,煊赫逼人。
然而,在這片極致的繁華喧鬧中心,新娘子驚蟄,卻感覺自己如同被投入了一個巨大的、無聲的琉璃魚缸。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晰,清晰得近乎失真。
她能看清頭頂喜帕垂下的流蘇末端微小的金絲纏繞;能看清自己身上繁復嫁衣上,金線繡出的鳳凰每一片翎羽的精細紋理;能看清腳下紅毯上每一根纖細的絨毛。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對面端坐著的沈驍——那個她傾盡所有才換得站在他身邊的男人。
沈驍一身大紅喜服,愈發襯得他面如冠玉,身姿挺拔如松。他臉上帶著得體的笑意,向賓客拱手致意,眉宇間英氣逼人,意氣風發,正是玉京城無數閨閣少女夢中的如意郎君。他的目光偶爾也會掃過身邊的新娘,帶著欣賞,帶著滿足,帶著一個男人在盛大婚禮上應有的驕傲。
驚蟄的心,在看到他目光的瞬間,會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她終于看見他了!不再是黑暗中模糊的輪廓和溫熱的氣息,而是真真切切、光芒萬丈的沈驍!她貪婪地用這雙嶄新的、清澈如琉璃的明眸描摹著他飛揚的眉,挺直的鼻,含笑的唇角……每一處細節都讓她心醉神迷。
然而,這份心醉,卻被一片巨大的、死寂的空白所包圍。
她能看見賓客們觥籌交錯,嘴唇開合,臉上洋溢著或真誠或虛偽的笑容,但傳入她耳中的,只有一片混沌的嗡嗡聲,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幕。喜慶的絲竹管弦在她眼中是伶人指尖的跳躍,是笙簫笛管的震動,卻再也無法在她心中激起一絲漣漪。那曾經能讓她靈魂隨之起舞的旋律,如今只像一堆毫無意義的雜亂線條。
世界變得無比清晰,卻又無比空洞。
“新娘子真是天仙下凡啊!”
“沈小公爺好福氣!”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
她能看清那些女眷們艷羨的目光,能看清她們嘴唇翕動說著恭維的話語,從她們的口型,她甚至能猜出她們在說什么。但那又如何?她聽不見。她無法回應。她只能像個最精致的木偶,端坐在沈驍身邊,臉上維持著無可挑剔的、如同畫上去一般的美麗笑容,輕輕點頭示意。
每一次點頭,每一次微笑,都耗費著她巨大的心力。她能感覺到沈驍偶爾投來的目光中,那絲不易察覺的探尋。他在期待什么?期待她巧笑倩兮的回應?期待她嬌羞的低語?期待她能融入這賓客的歡聲笑語?
可她做不到。她是一個被困在無聲世界里的囚徒,徒有華美的牢籠。
婚禮繁瑣的儀式終于結束。在震耳欲聾(于她卻是死寂無聲)的喧鬧聲中,沈驍牽起她的手,引著她走向那間被布置得如同夢幻仙境的洞房。
紅燭高燒,映得滿室生輝。合巹酒擺放在紫檀木的案幾上,琥珀色的酒液在燭光下蕩漾著誘人的光暈??諝庵袕浡鴿庥舻暮蠚g香氣。
沈驍揮退了喜娘和侍女。厚重的房門關上,終于隔絕了外面那片虛假的喧囂。洞房內,只剩下燃燒的燭火偶爾發出的輕微“噼啪”聲,以及兩人之間驟然放大的、無聲的寂靜。
沈驍轉過身,臉上帶著新婚的喜悅和一絲期待已久的溫柔,目光灼灼地看著眼前盛裝的新娘。燭光下,她的容顏精致得無可挑剔,肌膚勝雪,眉眼如畫,櫻唇不點而朱,比他想象中更加美麗奪目。他伸出手,想要輕輕揭開她頭上的喜帕。
驚蟄的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避開了他的手。
沈驍的手停在半空,微微一怔。他看著她,眼中那點溫柔的期待凝滯了一下,隨即被一絲困惑取代。
驚蟄猛地意識到自己的反應,臉上瞬間血色褪盡,只剩下驚慌的蒼白。她用力地搖著頭,雙手在身前急切地比劃著,試圖表達什么。然而,她的動作是那么生澀、混亂,像一個剛剛失去語言能力的啞巴,徒勞地揮舞著雙手。
“怎么了?”沈驍眉頭微蹙,聲音溫和,帶著安撫的意味,“別怕,驚蟄?!彼俅紊斐鍪?,動作更加輕柔,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緩緩揭開了那層薄薄的紅紗。
燭光毫無遮攔地映在驚蟄的臉上。那張足以令百花失色的容顏徹底展露,美得驚心動魄。然而,沈驍的目光卻在觸及她雙眼的瞬間,猛地凝固了。
那雙眼睛,清澈明亮,如同最上等的琉璃,倒映著搖曳的燭光。很美。但……那里面,沒有了!沒有了曾經讓他深深著迷的、那種在黑暗中依舊熠熠生輝、如同星子落入深潭般的專注光芒!沒有了那份在撥動琴弦時、沉浸在自己音樂世界里才會流露出的、純粹而空靈的光彩!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空洞?不,更準確地說,是一種極力想要掩飾、卻依舊從眼底深處彌漫開來的巨大恐懼和無助!
“驚蟄?”沈驍的聲音沉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疑。他捧起她的臉,迫使她看著自己,聲音放得更柔,卻帶著探究,“告訴我,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還是……不喜歡這里?”
驚蟄被他捧著臉,被迫迎上他那雙深邃的、充滿關切和疑問的眼眸。她能看清他眼中的每一絲擔憂,每一個問號。她張了張嘴,喉嚨肌肉用力地繃緊、顫抖,胸口起伏著,調動著所有她能調動的氣息——她想要發出聲音!哪怕只是一個簡單的音節!告訴他,她沒有不喜歡!告訴他,她只是……只是無法說話!
可是,喉嚨深處那個被生生剜去的空洞,像一個冰冷的、深不見底的深淵,無情地吞噬了她所有的努力和勇氣。氣流穿過無聲的聲帶,沒有引起一絲一毫的振動,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的空白。
她的嘴唇徒勞地開合了幾下,最終,只泄露出幾聲極其微弱、如同溺水者喘息般的、無意義的“嗬……嗬……”聲。那聲音干澀、喑啞,破碎得不成樣子,與她那絕美的容顏形成一種驚悚的、撕裂般的反差。
沈驍的瞳孔猛地收縮!他臉上的溫柔和期待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間被一種難以置信的震驚和冰冷的困惑所取代!
“你的聲音?!”他失聲問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欺騙的尖銳,“驚蟄!你的聲音呢?!”
驚蟄被他驟變的語氣和銳利的目光刺得渾身劇顫。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她猛地掙脫開他的手,踉蹌著后退幾步,慌亂地搖著頭,淚水如同斷線的珍珠,洶涌地從那雙清澈卻盛滿恐懼的眼睛里滾落。她顫抖著指向自己的喉嚨,又拼命地擺手,想表達“不是故意的”、“不是我的錯”、“我無法控制”……但所有的手勢在沈驍驚疑不定的目光下,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像是一種拙劣的辯解。
“嗬……嗬……”她只能發出更加急促、更加破碎的氣音,眼淚洶涌而出,在精致的妝容上沖出狼狽的溝壑。她想撲過去抓住他的衣袖,想用這雙新生的、能看清一切的眼睛祈求他的理解,想告訴他她付出了多么慘痛的代價才換來站在他身邊的機會……
可她動不了。巨大的恐懼和無助凍結了她的四肢。她像一只被剝去了所有羽毛的鳥兒,赤裸裸地暴露在獵人的審視下,無處遁形。
沈驍站在原地,沒有再靠近。他看著眼前哭得梨花帶雨、美得驚心卻又因為失聲而顯得無比怪異的新娘,眼神復雜到了極點。震驚、困惑、一絲被隱瞞的憤怒,還有……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深深的失落。那如同天籟、曾經無數次撫平他靈魂褶皺的歌聲,那個在黑暗中執著歌唱、如同清泉般滌蕩他心神的盲女……消失了。
眼前只剩下一個擁有絕美容顏、卻永遠失去了靈魂之音的陌生軀殼。
洞房內,紅燭依舊高燃,光影搖曳,將兩人之間那道驟然裂開的、無聲的鴻溝映照得格外清晰。喜慶的紅色在此刻顯得如此刺眼,如同凝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