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事畢,我回到鋪子,看著自己那場大火的“杰作”。
木質招牌歪斜掛在焦黑門梁上,半邊已被吞噬,字跡模糊難辨,殘存筆畫似在哭訴往昔榮耀。鮮亮漆色化作烏黑炭漬,在風中搖搖欲墜。
踏入店內,刺鼻焦糊味撲面,嗆得人欲淚。滿地碎礫焦梁,昔日平整磚石地面高低不平,裂開道道猙獰縫隙,如大地干裂之口。曾擺滿精品的貨架蕩然無存,唯余幾段殘木冒煙,間或“噼啪”迸出火星,作最后掙扎。風中飄散著焦紙、布屑,如一場悲傷的雪,為覆滅的鋪子添上凄涼。
青玉嬢嬢,溫員外執意選“雙珞釵”為女嫁禮,甚至不惜以毒蛇“敲打”,究竟為何?
難道他倆曾相識?我心底倒抽一口冷氣。
神醫方懷遠帶幾個小廝來了鋪子,依舊那副云淡風輕:“南掌柜受驚了,我代舅父帶人來幫忙收拾。”都說方懷遠是小名醫,隨父游歷,嘗遍百草,那毒蛇……會否與他有關?我試探道:“那夜失火時竄出一條黑白相間的蛇,不知方神醫可知,那是毒蛇否?”
方懷遠擰眉一愣:“南掌柜果真看清了?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若非蛇販,建鄴城罕見此蛇。您真看清了?”見他疑惑又好奇的眼神,我心中已有幾分判斷。
他又繞我幾步,仔細打量:“我聞見您身上有我舊日做的草藥包味,可還帶著?”我耳根微紅,有些不好意思,畢竟是溫小姐轉贈。“還在。”我從袖中掏出小荷包遞去。荷包以素色錦緞制成,嫩綠如春芽,觸手生溫。邊緣同色絲線鎖邊,針腳勻稱。正面繡簡約雅致百草圖:細長葉片的薄荷,似透清涼;圓潤葉片的艾草,綠得深沉。深淺綠線交織,與底色相融又顯風姿。
輕輕解開淡藍絲絳,濃郁混合藥香撲鼻。內里裝滿細碎草藥,有的呈干葉片狀,脈絡清晰。草藥相互依偎,似尋到溫暖避風港。
方懷遠謙遜接過:“此藥包尚不夠精細,待我再添些草藥,為您配個新的。”
還不夠精細?我心中疑竇叢生。
小廝們灑掃間,我簡單環顧,便坐上溫府馬車預備回去。方懷遠本欲同乘,思及男女有別,便與馬夫同坐車外。
馬夫笑道:“方先生,前頭有家鋪子的蜜餞兒頂好,帶些回去給表小姐嘗嘗?”
風拂車簾,我瞥見方懷遠回頭微笑:“好。南掌柜可有推薦?姑娘家口味,還是姑娘家了解。”“咳,都好,都好。”
不一會兒便到干貨店,方懷遠伸手邀我下車同選。我有些羞赧,低頭隨他入內。
“掌柜的,挑些上好的蜜餞兒。”
“好嘞!客官您瞧這酸杏餞兒和無花果的如何?小店賣得最俏!尤其是這酸杏餞兒,果肉大,酸勁兒足,許多懷身子的婦人可愛呢!”聽著掌柜吆喝,我不禁噗嗤一笑。方懷遠也笑:“都要,都來些。”
挑完蜜餞,方懷遠讓我稍候,他去前頭鋪子再為我選些安神香,供夜間點用。看著他匆匆背影,心中泛起暖意。又撫了撫臂上傷處,憶起那夜毒蛇與自己親手點燃的火。這個曾被我揣度懷疑,卻又勞心勞力為我善后的人,讓我心底漾開一絲漣漪。
“南掌柜,你來啦!”“阿爹說了,這段時日你就住家里,幫我趕首飾,待瑾瑜齋修好再回。”溫之綽提著裙子小跑出來迎我。頭上那支簪了寶石的蝴蝶釵,跑動間蝶翅顫顫,寶光閃閃,瞧著有些眼熟。
我扶住她,目光不自覺被釵子吸引。陽光下寶石折射,略有些刺眼。釵身以赤金鑄就,堅韌光澤,如流淌日光。金身鐫刻精美紋路,似靈動水波,自根蜿蜒至頂,既顯靈動,更彰匠藝。
釵頭是整支釵的靈魂。一只紅寶石與紅珊瑚雕琢的蝴蝶輕盈棲立。紅寶石鑲成雙翅,光線下折射如血艷光,似晚霞灑落蝶翼。每片“羽翼”切割精細,邊緣微揚,似欲振翅。
紅珊瑚精雕成蝶身,色澤溫潤,紋理細膩,與紅寶石相映,栩栩如生,仿欲穿花拂柳。
蝶下,垂幾縷極細金絲,間隔串著細碎珍珠,潔白無瑕,圓潤飽滿,如晨露在微風輕晃,與蝶輝映,發出清悅微響,似蝶舞樂章。
這支“曉夢迷蝶”……是穆青玉早年出師之作!我在鋪中流傳的圖樣上見過。當年的作品竟在溫家?我忍不住伸手輕撫釵身。
溫之綽見狀更喜,矮身讓我細看。
“這是我母親給的,說是她年少時的‘戰利品’。我也不懂何意,好看便戴了。”
“嗯,這是穆青玉的作品,她十六歲出師之作。”我淡淡道。
“嗯?”方懷遠聽著,饒有興味地回頭看我,卻又微微蹙眉。他提著蜜餞兒,身后跟著小廝。顯然穆青玉的話題引起了他的注意,而我心中迷霧更濃:為何穆青玉的出師作會在溫家?溫家與穆青玉,究竟是何關系?
“不如我叫你知音姐吧?總叫掌柜,生分。”溫之綽道。
“好呀,未來還要叨擾些時日,諸多地方要勞煩小姐。”我應道。
“你也別叫我小姐啦,就我們幾個時,喚我阿綽吧。”她一把挽住我胳膊。
“這……不太妥吧小姐,畢竟您是……”我支吾。
“你就由著她吧,知音。”方懷遠忽然接話,眼底藏著笑意。
溫之綽聽了,用手肘輕搗我:“瞧,我表哥都拿你當自己人啦。”
“沒外人時,喚我懷遠即可。”方懷遠向我點頭。
我順從應下。走過一條石子小徑,便到了我的住處。
“芳菲苑”好名字。
庭院四周,郁郁蔥蔥的翠竹如綠色衛士靜靜矗立,為這方靜謐添了無盡詩意清幽。竹竿挺拔修長,如利劍直指云霄。表皮泛淡青綠光澤,溫潤有質。竹節分明,如歲月刻度,又似古韻音符。竹葉繁茂,簇擁頂端,如天然翠傘。狹長薄葉在風中輕搖,沙沙低語。陽光穿過葉隙,灑下片片碎金,隨葉動閃爍。
“這屋子最靠后院,清凈些。”小廝道。
“爹爹也真是,這屋子周遭如此僻靜,不怕知音姐悶壞?”溫之綽嘟囔。
“無妨的小姐,你多來瞧瞧進度,我便不悶了。”我拍拍她安慰。看這安排,溫員外盯我盯得真緊。我這兒究竟有何值得他如此重視?僅為那對釵子?
“知音,這是安神香。鋪子遭此大劫,想你也受驚不小,若難入眠,可點些助眠。”我迎上他溫暖眼眸,心底漣漪又起。
我們對視一笑,溫之綽將此景盡收眼底。她愣了一瞬,眸中似蒙上霧氣,片刻又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