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一晝夜,陰司十二年。”
“卻說那對朝朝暮暮的年輕男女,怎舍得浪費這無價的陽壽,來到陰間遭受這疾苦之罪?”
“愛情啊,這東西虛無縹緲,如夢如幻,為何世間孺子會如此看重這般廉而無用的事物?”
一位白發老人,佝僂著身軀,似弱柳般佇立在江邊。
血紅的江水混雜著深處猙獰的手臂,平靜卻迅速地從腳下流過,水流飛快,而未曾激起一處漣漪。
遠處的一座江心洲上,紛紛攘攘的人群聚集在那里,似乎有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正在發生。
隔江而望,老者悲哀地嘆了口氣。
“愚叟,你年輕的時候沒經歷過這些嗎?”一個清新硬朗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被稱為“愚叟”的老人抬起低垂著的眼皮,眉頭的皺紋又增添幾許,飽經風霜的眸子里,倒映出江心洲上的情景。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那你既然也有過一段炙熱的愛戀,為什么說愛情一文不值?”年輕后生問道。
“因為,我曾擁有過,卻似不曾擁有。”
江心洲上,灘邊盛開著比血色的江水更加詭艷的彼岸花。
無數腐爛的手臂掙扎著要從水中爬上岸,可剛一觸碰陸地,便被彼岸花的陣陣紅暈潰散,瘆骨的慘叫聲從江底傳來,緊接著就被喧鬧的人聲覆蓋了過去。
“顧北山!我今天勢必要將你處之以家法!判之以獄刑!以顧家的嚴苛告知于眾!讓大家知道,顧家作為一個沿襲了數百代的貴族,是如何規范弟子言行的!”
一名身穿黑色鎏金長袍的中年男性,怒發沖冠,沖著跪倒在面前的男子嚴厲地訓斥。
若仔細尋看,那名男子定不是自愿跪倒在地的,而是因為膝蓋骨被雙雙剜去,失去了支撐點。
他衣衫襤褸,遍布傷痕,有些裂口已被血水染紅凝固。
男子頭部低垂,手腕,頸部,腰部均被帶刺的紅色絲繩固定纏繞,繩子的另一端分別延伸向空中。
在這名男子的左右和后方三側的高空,各漂浮著一具纏滿血色絲綢的尸骨,繩子便是從那三具尸骨的胸腔里蔓延出來的。
男子每掙扎一下,繩子上的倒刺就會立刻泛起紅光,每株刺所能產生的疼痛感會順著繩體全部鉆入被囚禁者的體內,同時熾熱的烈焰會不斷從他的身體內部灼燒五臟六腑。
遠觀整個場景,距離男子后方不遠處的地面上竟還匍匐著一名羸弱的女子,她身上所受的傷略輕于前者,不過對于她來說,已經接近所能承受的極限了。
“萬流,注意你的言辭,我們顧家向來不是以嚴苛的家法懲戒后生,而是刻骨銘心的教誨!”
渾厚蒼老的嗓音一出,全場皆靜,人人都瞬間屏住了呼吸,生怕下一秒就要和那名男子一樣,被系上斷情荊棘,剜去膝蓋骨。
顧萬流心頭一緊,收斂住剛才的暴躁,轉過身來畢恭畢敬地給坐在轎子上身穿紫色雕紋長袍的老人俯首作揖。
“父親,顧北山和那賤女子都已經抓住了,一切聽從您的吩咐。”
顧峰彥撩了撩手,讓顧萬流閃到了一邊,自己坐著四人合抬的轎子上前去。
待轎穩落地,侍者攙扶著他走到轎外的一小方平臺上,為他遞上一把戒尺。
“北山,我知道你是個才華橫溢,性情爽朗之人,不想被世俗規矩束縛,可你在兩界的所作所為,實屬讓家族抬不起顏面來啊。”
“現在,如果你能舍棄那個妓女,迷途知返,忠心地懺悔,我就讓你接管家族在陰司三途之地的三大作坊,娶秦家長女為妻,往后家庭和睦,事業蒸騰。”
“爺爺,我印象中,您對我父親和伯父向來都很嚴厲,您的仁慈孫兒不敢承。”
“顧北山,你竟敢如此頂撞祖輩!我勸你……”
“咳咳。”顧峰彥不耐煩地瞟了一眼那個暴跳如雷的家伙,“把嘴閉上,現在是我跟我孫子的談話,輪到你了嗎?”
顧萬流張了張嘴,不再多說什么,忍氣吞聲地咽下了剛到嘴邊的話。
“誠信,一直是我們商賈世家所秉承的最高道德準則之一,別的我不敢說,只要你答應從此遠離那個女人,我會兌現所有對你的承諾。”
“哈哈哈哈——”顧北山突然狂笑起來,鮮血從嘴角流下,身體的顫動再次觸發了斷情荊棘的束縛效果。
“您到底是裝的,還是真老糊涂了?好話賴話都聽不出來?”顧北山這股恭敬又忤逆的語氣,令在場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你……!”顧萬流剛想怒吼,眼前閃過了父親那雙慈愛中透著殘酷鋒芒的眼睛,又閉緊了嘴巴。
“行,我答應你,不過我有最后一個請求。”顧北山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顧萬流充滿了警惕。
他心里清楚這個逆子是什么樣的人,一定得提防著他隨時可能會使出的陰謀詭計。
“你能同意,爺爺很欣慰,無論是什么,家族都會盡力滿足你的。”顧峰彥用手輕輕撫摸著那把戒尺,蜿蜒的面孔擠出一絲難看的微笑。
“我要跟玉妝做最后的道別。”
“就這?”
“爺爺肯寬恕孫兒的罪過,孫兒也就不便再提過多的要求,就這。”
“隨你。”
“北山!”
顧北山身后那名一直默不作聲的女子聽了自己能有再次和心愛的男人說話的機會,放聲痛哭起來。
她忍受著身體的劇痛,一步一步緩慢地爬向顧北山。
顧北山跪坐在地上,由于斷情荊棘的存在,他無法動身回頭面向芩玉妝,芩玉妝也不敢冒然觸碰他。
兩人相隔不到半指的距離,卻沒有辦法觸碰彼此。
顧北山調整了一下呼吸開口道:“玉妝,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嗎?”
“那年,我僅十歲。”
“我那放蕩不羈的哥哥突發興致,帶著他的那幫兄友和我去到了醉花樓。”
“對于年少的我來說,我并不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總之哥哥說是個好玩的地方,還說不要告訴大人,于是我就跟著去了。”
“小時候家里最疼我的,除了母親,便是我的哥哥,顧北溟。”
繁榮熱鬧的街道上人來人往,大街小巷吆喝著買賣聲。
茶樓間,人們對談暢飲,行道邊,藝人雜耍賣技,那上身赤裸的男人含下一口酒,又吐出一竄火苗,引得眾人一陣歡呼叫好。
零碎雜物的攤子上,青男俊女仔細打量著一件件商品,時而夸贊,時而議論。
倏然間,馬蹄聲傳來,擾亂了沸騰的人群。
幾輛雕飾華麗的駢車出現在街道的一頭,兩旁緊跑慢趕跟著幾名布衣,似乎是便衣出門的侍從。
最前頭駕車的人用轡頭的韁繩抽向馬屁股,同時搖晃掛在檐上的鈴鐺,警示前方的行人。
聽聞此聲,路人莫不都一一退讓到街道的兩旁,敬畏地注視這些輛象征著高貴身份的車子從面前駛過。
期間偶爾有閑人在一旁悄聲說道:“你看,顧家的溟爺和另幾位少爺又去醉花樓逍遙了。”
“誒,不單是醉花樓,估計醉蔭樓也會去瞧一瞧。”
“噓~!你這么說不怕被人聽到,告了狀?”
“這有啥不能說的?醉花樓醉蔭樓,不都是京城有名的青……”
“你可別說了。”那人急忙捂住另一人的嘴巴,四處謹慎地觀察了一下。
“走走,咱去東市的閑齋聽書去。”
三條大路交接的地方,一座樓閣高高地聳立在那里,屋檐四角都掛著紅色絲帶和繡球,巨大的牌匾上刻著金色的三個大字“醉花樓”。
精美富麗的車隊最終在門前的空地上停下,占據了這一整個交通要道。
圍觀的群眾聚集在旁邊,很少有人說閑話,更多的是觀望。
大家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景象,短暫停留一段時間后,就又各自忙碌起來。
醉花樓的大門徐徐打開,里面沖出幾名侍女,將下車的扶梯置于車旁,然后撐起傘蓋,形成一條通往樓內的陰涼道路。
當第一輛車子的帷幕剛剛掀開,一個笑容滿面,精神抖擻,挺著個大肚子的中年男人就樂呵呵地迎了上去。
“誒呦!溟爺,小的王闞給您請安了!”
“小王,都說了多少次了,這等繁瑣的禮節就免了吧,你我都是老相識了。”
話音剛落,一名風度翩翩,器宇軒昂的男子從車中走出,在王闞的攙扶下走下樓梯,與此同時,后方幾輛車上的人也紛紛下了車。
顧北溟走出幾步,突然停下腳步,朝身后的車內喊道:“北山,快下來了,別那么害羞!”
幾秒鐘過后,一個小男孩從車內沖出,兩旁的侍女見狀趕忙扶住這個激動的小家伙,微躬著身子,將他送到顧北溟身前。
“哥,這里好熱鬧啊!我剛才從車上的窗戶看到后邊還有一座一模一樣的樓呢!”
“北山乖,你還太小,那座樓等你長大后才能去,今天哥哥帶你在這里玩,好不好?”顧北溟溫柔地撫摸著弟弟的頭。
身旁幾個朋友笑著說:“北山,你哥哥可去過好幾次了,到時候給你留幾個絕世……”
“當著小孩子面說什么呢?”顧北溟拍了一下朋友的胳膊,“好了北山,別聽這幾個壞哥哥瞎叨叨,我們進去好好玩一場!”
“哦~走嘍!”
“額那個,溟爺,此地有規矩,恐怕賢弟不能入內。”王闞小心翼翼地擠出幾個字。
“哦,小王啊,我也是這兒的常客了,規矩自然都懂。”說著,顧北溟攀著王闞的肩膀,背對著人群塞給了他幾兩銀子。
“哎呀呀,原來賢弟是來醉花樓練習文筆之功的啊,我們這兒確實有幾位先生文學功底了得,幾位里面請。”
“金鵲兒!貴客五位!”
王闞彎著腰,將笑臉盈盈地將這五人迎進了樓內。
這醉花樓,是全國聞名,京城第一的青樓,其中的女子來自各方天地,才貌雙全,個頂個艷麗。
雖說外界議論紛紜,但了解這里的人都知道,樓中的女子均為藝妓,只賣藝不賣身。
當然,如果真的只是這樣,它定不會做到此等地步,同行業的競爭關系會碾壓它一半多。
因此也便有了醉蔭樓,其中詳情想必不用過多贅述。
一曲舞罷,眾人齊刷刷拍手叫好,侍女們趁著換人的間隙,為四位少爺又斟滿了一杯酒。
至于顧北山,金鵲娘特地派人給他沏了一壺上等的甜茶,供他一人獨自享用。
初來乍到的顧北山雖然聽不懂曲中所述之事,但僅憑悅耳的歌聲和美妙的舞姿,就緊緊吸引住了他幼小的心靈。
又是幾曲唱罷,四個哥哥吃飽喝足,準備再去找點別樣的樂子。
“北山,幾個哥哥一會兒要去玩大人才能玩的游戲,你在這里乖乖等我回來,好不好?”
“哥哥去哪,北山就跟著去哪!不能丟下北山!”顧北山抱著顧北溟的胳膊,搖頭晃腦。
“乖,我再讓金鵲娘找幾個漂亮姐姐給你唱歌跳舞,你看累了,聽倦了,這里還有琴棋書畫,讓姐姐們教你下棋寫字怎么樣?”
“嗯……北山喜歡寫字,不喜歡下棋。”顧北山嘟著嘴巴說道。
“那就讓她們教你行書,正好在家父親教你的楷書也已經練得差不多了。”
“好……吧。”
“真乖。”顧北溟捏了捏弟弟的臉蛋,給這里管事的金鵲娘招呼了一聲,便與其他三人下樓去了。
“小少爺,您先在這兒稍等片刻,我去給你叫幾個姐姐過來。”金鵲娘火急火燎地跑出了廂房。
顧北山呆呆地坐在桌前,看著一桌子的瓜核果皮,和墻壁上的掛畫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一個梳著雙螺髻的小腦袋,從廂房敞開的門口探了進來。
顧北山感覺得有目光在注視他,望向門邊,于是乎四目相對,一時各無所言。
“沒有人來陪你嗎?”可愛的女孩聲音問道。
“哥哥們都走了,留我一個在這里。”顧北山回答。
“那我來給你彈曲吧。”
沒等著顧北山答應,一個比還他小幾歲的女孩走了進來,手里抱著一把琵琶。
她坐在了廂房前的空地的椅子上,輕輕撥動幾根琴弦后,開始了演奏。
舒緩而稚嫩的韻律,讓顧北山暫時擺脫了孤獨之感,沉浸在音樂之中。
可這樣的氣氛沒維持多久,就被回來的金鵲娘制止了。
“棠春你怎么在這里?你在干什么?”
“我在給他彈《陽春白雪》呀。”棠春娘顯然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哎呀我的老天爺啊,你這般功底,豈不是玷污了二少爺的耳朵?你現在趕緊給我出去,別擾了二少爺的興致!”
棠春娘經此一端呵斥,把琵琶抱在懷里,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廂房。
“沒有啊,我覺得她彈得挺好的。”顧北山毫不隱晦地說。
“少爺啊,那個小女孩跟我給你帶來的這些姐姐相比,可差遠了,來姑娘們!”
金鵲娘高聲一嗓,四五位飄飄欲仙的美人靜如止水般走進了廂房,彈奏起一曲《花醉亭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