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春娘按照顧北山的要求,一氣彈奏了數曲,與上次來相比,她的技藝又有了很大的進步。
為此金鵲娘可在她身上下了不少功夫,雖然在此之前,金鵲娘只把棠春娘視作一個下等的散花,沒打算把她培養成一個紅牌級別的藝妓。
但現在不一樣了,人人都知道棠春娘是被顧北山指著名號叫進“花間聞”的,富家少爺看上的女子,怎能是朵衰花?
棠春娘撥動琴弦,彈出最后一個音符,余韻彌漫在這座小小的廂房內,聽了只讓人覺得神清氣爽,流連忘返。
“來,喝口茶。”顧北山將案上的茶杯推向棠春娘的方向。
這一舉動讓棠春娘的心狂跳起來。
按照規矩,都是表演結束后,出去回到后院休息,哪有在客人的廂房內休息的說法?
“少……北山,我們這對藝妓有規矩,除了陪酒的女子,其余人不得在客官的廂房吃喝。”棠春娘一板一眼地說道。
“哦?那你們什么時候喝水休息?”
“趁藝妓輪換之際,到后院……”
“這里不會有其他人。”顧北山敲了敲桌子,“無論是其他姑娘,還是管事兒的人,都不會有。”
“你懂了嗎?”
“知道你一個人光彈琴唱曲肯定吃不消,過來坐下,我們聊聊天。”
“這……”
“都說了這里沒有別人,不要有什么顧慮。”顧北山從榻上彈起,扶著棠春娘的肩膀坐到了案的另一邊。
“北山,您是大家子弟,我只是無名小卒,我們……不見得有什么共同的話題。”
“那很難說,就連高高在上的皇帝,和鄉野草間的庶民都一同心系著國家的安危,我們怎么會沒有話題?”顧北山小抿了一口酒。
“你現在是我的‘榮花’,我還不知道你本名叫什么呢?”
“春兒本姓芩,名玉妝。”
“芩玉妝……”顧北山嘴里低聲念叨著這個名字。
“為什么來醉花樓這種地方?”
“嗯……這,春兒也不清楚,自有記憶起,春兒便在此處了。”
顧北山眉頭輕輕皺起:“那你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嗎?”
“春兒在此處長大,金鵲娘便是春兒的母親,至于父親……王先生平日對我關心有加。”
原來竟是這樣嗎?顧北山心里隱約有了一個猜測,但對此時還被蒙在鼓里的棠春娘來講,還是不說為好。
“生活可還行?”
“醉花樓的收入很高,自然不會虧待我們這些藝妓,但總歸還是要看各自的業績。”
“客官給你們錦的纏頭,難道不是分成發給你們嗎?”
棠春娘搖了搖頭,輕聲笑道:“我們生在此處,活在此處,都是簽了契約的人,不得隨便離開醉花樓,那些錢財自然而然也就花不出去,所以留在我們身上也沒有用處。”
顧北山心里五味雜陳,他對醉花樓內女子的人生感到悲哀。
救不了所有人,我救一個人還不容易嗎?
顧北山剛想再開口詢問點什么,廂房的門就被敲響了,是金鵲娘的聲音。
棠春娘立刻回到屏風前的位置,調整好自己的容顏姿態,避免被看出端倪來。
“什么事?”顧北山喊道。
“山爺,是您家里捎來的話,要您現在趕回家去。”
“他們說要干什么了嗎?”
“沒細說,只說是天氣不好,有事與您商量。”
有事就是有事,加什么“天氣不好”的前綴?而且能是什么好事?顧北山冷笑幾聲,站起身來,同時棠春娘也跟著站了起來,始終低著頭,表現出敬畏的樣子。
“等我來信。”他伸手本想幫忙捋一下對方的長發,忽又然覺得這么做好像有些不合時宜,最終還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顧家,正堂。
顧北山的父母分坐在八仙桌兩旁的太師椅上,四名婢女各立于兩側,有的端著果盤,有的端著茶水。
顧北山跨過門檻,踏進正堂,來到父母面前稽首行跪拜禮,身后跟來的素鵑則問安后站到了右側的兩名婢女旁邊。
“孩兒給父親母親請安,不知父母此番叫孩兒前來,有何事吩咐?”顧北山將額頭扣在地上,言辭謹慎地說道。
“不知?那你說說你去干什么了?”父親顧萬才嚴肅地望著他。
“孩子……身心煩悶,前去醉花樓尋歡,未提前告知父母,是孩兒所做不當,望父母原諒。”
“聽說你最近在醉花樓包了一個‘榮花’?是哪個女子這么有幸被你看上了?”
“只是有過幾面的緣分罷了。”
“你不說也無妨,讓我猜猜,是個叫棠春娘的‘散花’是吧?”
“父親大人,‘散花’不能被選作‘榮花’,她現在是‘國色天香’。”
“你還敢頂嘴?什么‘榮花’,什么‘國色天香’,你真當我在跟你聊你的淫蕩之樂嗎?”顧萬才氣得從椅子上站起,母親見狀也不知作何阻攔。
“顧北山!你哥哥顧北溟英年早逝,是家族的一大損失,現在你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了,應當肩負得起家族事業延續的重擔,而不是整日游手好閑,無所事事!”
“您知道我天生不是那種會經商的人,做不了工坊商業。”顧北山說道。
“我和你母親也再三思慮過這件事,北山啊你要明白,家族世世代代延續至今,直至成為朝廷上下有名的商賈世家,靠的就是每一代人心中對家族的忠誠擁護。”
“你已經長大了,該放下心里不成熟的幼稚的想法了,家族現在需要你。”
“只要你答應,服從我和你母親的管教,從現在開始接受家族的教導,之前的那些荒淫之事一筆勾銷。”
“荒淫之事?這項指責孩兒聞所未聞,孩兒只去過三次醉花樓,每次都只是聽歌飲酒,未有過其他的行為,怎談得上……”
“夠了!顧北山,我現在已經給足你顏面了,你也要設身處地地為家族的利益著想,而不是時刻牽掛著那個賤女子,你的心思我看得一清二楚。”
顧萬才的威壓,令在場的所有人屏住了呼吸,大氣不敢喘,兩旁的婢女更是嚇得直接跪拜在了地上,祈求這份怒火不要降臨在自己頭上。
“顧北山,我給你三天時間考慮,這三天不許你踏出書房半步!”
顧北山萬萬沒想到父親竟然對自己下達了禁足令,這讓他有些心煩意亂。
“素鵑!”
聽到老爺喊自己的名字,素鵑迅速跪到顧北山的后方道:“奴婢在。”
“看好顧北山,若他要違背我的命令,立刻通報給我!”
“是!”
顧北山又躺在了和上午無異的位置,雙眼無神地望著天花板上縱橫交錯的木頭,心神空落。
素鵑為他換上剛沏好的一壺茶水,開口道:“夫人說,少爺平日里還是少好酒,多喝茶為好。”
“知道了。”顧北山深嘆一口氣,“你整天在這忙里忙外的,也沒口喘息的時間,你不想換個輕點的活干嗎?”
素鵑一聽,無奈道:“累是累點,但少爺家出手闊綽,這里苦小女一人,我那遠在秦嶺的家人就能享清福了。”
“又是家……”顧北山閉上眼睛,想平靜幾時,但感覺到素鵑好像并沒有離開。
“還有什么事嗎?”
“夫人囑咐道,要少爺抓緊背書。”
“好了好了,我自己心情好了會背的。”
素鵑的消息已全部傳到,準備推門而出,身后卻又傳來顧北山的聲音。
“等會兒,幫我給小馬捎封信。”
顧北山從榻上一躍而起,提筆蘸墨,筆鋒一觸及到紙張,才意識一上午過去,硯臺的墨已經干了,只好重新研磨。
幾分鐘后,素鵑拿著包好的信箋,離開了書房。
接到信的小馬對上面所說的內容有些摸不著頭腦,覺得這么做風險太大了。
我一個管馬廄和日常出行的傭人,少爺未免也太信得過我了吧?小馬默想。不過他終歸還是站在顧北山這一邊的。
很快日落西山,人影散亂,顧北山叫素鵑來到書房,讓她找信客給醉花樓再送去一封信。
素鵑接過信剛想說什么,顧北山就湊到她耳邊低聲說:“照辦,不會有你什么事的。”
于是素鵑紅著耳根,急匆匆跑了出去。
醉花樓后院,藝妓的閨房。
“棠春娘,又有你的信!”
聽聞此言,棠春娘本人還沒來得及回應,她身邊的幾個姐妹就爭先恐后地沖了出去,回來時圍繞著一封信你爭我搶。
棠春娘一急,上前也參與進了爭奪,嘴里念叨著:“我的信!”“快給我!”
金鵲娘隔著老遠,被這邊的吵鬧聲吸引了過來,進門便看到三五成群的姑娘們嬉鬧著。
這成何體統啊!想要在客官面前維持好柔情似水的女子形態,在私下就要注意好自己的行為舉止。
“都別搶了!把信給我!”她進去一把奪過了信箋。
“金鵲娘,這是給春兒的信,快讓她拆開看看。”旁邊有女孩攛掇道。
“是啊是啊!您就在這兒拆吧!”其他人附和道。
金鵲娘沒去理會姑娘們的閑言,單獨把棠春娘叫了出去。
應著廊間飄蕩的燈火,棠春娘緊張地雙手抱拳,看著金鵲娘打開了信。
【如夢令·南亭雨】
【今朝歡歌笑語,明日苦情無路。南亭月明稀,正當秋風白露。吹雨,吹雨,浸散千絲萬縷。】
【戌正之時,南郊空月亭見】
落款是顧家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