濛濛細雨傾灑在竹林山澗,三兩只鳥雀停留在樹梢的巢邊。雨點滴落在池塘巖石上,濺落青草滿葉。
泥濘的道路上傳來細碎的人聲,打破了夜雨舒緩的旋律。
“少爺,求您動作快點,把事說完抓緊回來,我就在這棵樹下等您了。”
一個身穿粗布衣的男子給旁邊披著黑色披風的人打著紙傘,一路上顫顫巍巍地說道。
“小人也僅僅只是個喂馬的奴仆,倘若老爺知道了這件事,非得叫我腦袋落地啊!”
“放心吧小馬,出了事我來扛,不會讓你擔責的。”顧北山信誓旦旦地說道。
“等會兒大概會有一個醉花樓的女子過來,如果有人陪她一起,只讓她一人上來。”
“醉花樓的女子?”小馬一聽,霎時愣住了,“等會兒少爺,您說約出來相見的那女子……是醉花樓的藝妓?”
“對啊?有什么不妥嗎?”顧北山疑問。
“少爺您不知啊,醉花樓的女子都是被嚴格限制出行的,平日只能待在醉花樓,不存在能約出來見面這一說,恐怕您今晚等不到想見的人了。”
“是這樣啊,行我知道了,除了那個姑娘,其余人如果有跟著的一律攔住。”顧北山說完,撐起另一把紙傘向山上走去了,“哦對了,暗號是‘如夢令,南亭雨’。”
“誒呀少爺!您怎么這么固執啊!”小馬在原地急得直跺腳。
他自接到了顧北山的信,就一直心神不安,連喂馬都添錯了糧草。
信上講,要他在戌定之時從顧家側門備好一輛馬車,再到書房后窗接出顧北山。
顧北山提前半個時辰就給素鵑說身體不適,熄燈休息了,實則是在等待小馬的接應。
上車后,他簡單吩咐了幾句,只讓小馬一路駛出京城南門,到南郊空月亭所在的無名山下。
小馬平時沒少幫顧北山做一些違背大家長的事情,但這一次當他聽說顧北山竟半夜約出一名青樓藝妓時,心還是涼了半截。
他現在撐著傘站在樹下,望著綿綿細雨,只想著這件事情能盡早結束。
不久后,遠處的小路上的確出現了兩個人的黑影,她們二人皆披著蓑衣,打著紙傘。
臨近方才看清那是一男一女。
“喂!你們是什么人?”小馬原本想直接問是不是醉花樓來的,然轉念一想,萬一對方不是,他這么一問豈不是暴露了自家少爺的意圖?
“閣下是何許人也?”那男人問道。
“小人只是一介馬夫,多說無益,如夢令。”小馬兜不出什么好話來,選擇直接跟對方對暗號。
“南亭雨。”青紗半掩住面孔的女子答道。
“姑娘,少爺在山上空月亭等你。”小馬讓開小路。
芩玉妝點點頭,向山上走去,王闞跟在后面也欲要上前,卻被小馬一把攔住了。
“少爺囑咐,只有姑娘才能過去。”
“哎行吧,春兒去了記得懂禮貌!”他提高嗓門喊道,避免被雨聲打在葉子上的聲音覆蓋。
他也知道這其實是句多余之言,醉花樓的藝妓向來都很懂禮節,他是怕她與顧北山的這幾次交往,讓棠春娘動了其他心思。
芩玉妝頂著油紙傘,來到半山腰處的一片空曠地帶。
這里的竹子不如周圍地勢密集,顯然被人精心處理過,空地正中央矗立著一座亭子,亭子南面正對著一片開闊的天空。
可今晚陰雨連綿,所謂的空月亭也見不到月光。
芩玉妝感到些許害怕和緊張,這次出行,已經是她這幾十年來到過最遠的地方了。
亭中的男子聽聞身后傳來異響,轉過身子,恰在這時,芩玉妝也抬起眼眸,與之四目相對。
小雨淅淅瀝瀝地自天空落入泥土,浸潤著世間萬物,同樣沁潤著二人懵懂的心靈。
“北山。”幾次往來,芩玉妝似乎已經習慣了對他的這個稱呼。
“你能來一定很不容易吧?”
“王叔送我來的。”
顧北山站在亭臺檐下伸出一只手臂,芩玉妝徐徐走向亭下的臺階,前者幫她脫去身上浸濕的蓑衣,兩把油紙傘聳立在角落石柱邊。
“北山,你我相約于今夜此地,有什么事盡管說吧。”
“其實是想找個人傾訴罷了。”顧北山和芩玉妝并坐在空月亭的一段石椅上,眺望著本該有明月懸掛的方向。
“您是顧家的少爺,身邊應該有許多值得傾訴的知己吧?”芩玉妝細細地問道。
“說不上是知己,頂多算是朋友而已,他們大多看中我闊綽的背景,而不是我個人的才能。”
“那少爺怎知我到底算是朋友還是知己?”
“自然是紅顏知己。”顧北山毫不猶豫地說,“因為你是我看中的。”
芩玉妝聞此言,害羞地不斷用手捋著秀黑的長發,心中頓然糾結起來。
顧北山沒等她回話,自顧自地說道:“上月初,我哥哥不幸辭世,他是家中的長子,身上融匯了父母多少年的苦心培育,然而卻因失足落水,早謝世間。”
“家里最疼愛我的就是哥哥了,我倆之間兄弟情深,但真到了喪葬那天,我卻擠不出一絲眼淚。”
“我看到家里上下,無論是大人還是傭人,都哭得傷心欲絕,我也真的很想哭,可我最終也只紅了眼。”
“自那以后,我的生活都仿佛變得暗淡起來,沒人再帶我出去玩,也沒人再陪我說笑。”
“父母總是板著嚴肅的臉,好像哥哥的死,就只停留那一天而已。”
“我整日躺在床榻上,回想著和哥哥在一起的日子,想來還是因為哥哥,我才認識了你的。”
“我就是想找個人好好痛斥一番,罵他們早早地忘卻了哥哥的存在,罵他們才僅僅過去了一個月,就想著把我培養成下一個傀儡。”
“我不想理會這些繁雜瑣事,家不家,業不業的都與我無關,我想平淡地度過一生,遵從我內心的意愿。”
顧北山的身體微微顫抖,風攜帶著雨迎面吹來,臉上掛滿露珠。
“可能……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有無法如愿的事情吧?”芩玉妝輕輕說道。
“你的家人也許只是想讓這個家快點恢復正常,所以忽略了你的部分想法,你可以跟他們說啊。”
“說?把我的不滿說出來唯一能換來的是三天的禁足令,往后可能會更長,五天?十天?誰知道呢?”
芩玉妝的心思還是太過天真單純了,身為青樓藝妓的她,怎能設身處地的體會到顧北山的困境。
“啊北山,你已經被禁足了?”芩玉妝驚訝道,“那你怎么……”
顧北山將食指抵在嘴邊,悄聲說:“他們從來都管不住我。”
“沒事的玉妝,我知道你可能無法共情我,你只需聽我說便好,現在我把這些事都說出來,心情舒暢了許多。”
“北山你還有哪些不快,可盡數說給我聽。”芩玉妝不敢抬頭去看顧北山,她始終將目光聚集在前方山坡下搖晃的竹葉上。
“沒有啦,謝謝你玉妝。”顧北山此時一身輕松,“我說了這么多,也該輪到我了解一下你了。”
“我……?”芩玉妝一時有些語塞,她快速回想了一下13年來的經歷,貌似沒有什么值得分享的事情。
青樓的生活無非就是重復地彈琴,唱歌,陪酒……
要說真有什么新鮮的事情,那也就是從顧北山把她選為“榮花”開始了。
“其實我的生活,挑不出什么可與君同說的事。”芩玉妝苦澀地笑了笑。
“隨便談一下你的內心所想也可以。”顧北山引導著說。
“內心……所想?”這就更難為芩玉妝了,自出生就待在井底的青蛙,怎么會知道井外的天空有多么廣闊,又怎么會有爬上岸去看那片天空的想法?
“春兒之意如君所言,平平淡淡度過一生便好。”芩玉妝說到這里又禁不住笑起來,醉花樓的生活對她來說已經算是“平平淡淡”了嗎?
“有時總待在樓里,也會幻想和梅兒蓮兒她們一起去逛一逛東市,買一些自己喜歡的簪子首飾什么的,和樓外的姑娘一樣,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你現在的樣子就很漂亮了,足以比肩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了。”顧北山毫不吝嗇地夸獎道。
“可那不一樣!”
“漂亮還有不同之分嗎?”
“我們之所以打扮成這個樣子,目的還是要愉悅客官,我想要的漂亮,是打扮出來專門給喜歡的人看的。”
“我時常能從樓上看到,街上的男女兩兩成對,有說有笑的從東市逛到西市,再從西市逛回來,直到天色漸晚,日落西山,他們相擁告別,等待第二天的見面。”
“這個時候,我就安慰自己說:‘我的每天,也是跟男男女女度過的,沒什么大不了’。”
“但那都是過去了。”
“多謝北山的錦纏,春兒可以不用再去服侍那些渾身散發著酒臭味的客官了。”
顧北山心頭有股抹不去的烏云,明明是這么難堪的生活,卻可以被她用如此輕快的語調說出來。
“春兒,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完成自己的心愿,將自己打扮得如花似玉,給喜歡的人看。”
說這話時,顧北山莫名有些傷感,原來自己在芩玉妝的心中終究還只是一個普通的客官。
“嗯嗯,北山你也不要太難過,相信困擾你的事很快就會過去的。”
“謝謝你。”
“金鵲娘和王叔說,我這次能出來是為少爺破的例,要我盡早回去,而且以后不能有第二次了。”芩玉妝從石椅上站起來。
“我知道,這次相會也是我不懂事,壞了醉花樓的規矩。”顧北山站起身,為芩玉妝披上了蓑衣,并遞給她一把紙傘。
“北山,再會。”芩玉妝頷首低頭,微微屈膝行禮。
“再會。”
看著芩玉妝打著紙傘漸行漸遠的身影,顧北山望向云端長嘆了一口氣。
云霧逐漸消散,清銀的月光鋪灑在山間,四周靜謐的環境襯托出雨水滴落的聲響。
雨停了。
芩玉妝見不再有雨打在傘上,便將傘收起,緊握在手間。
由于地上滿是雨后的泥濘,她不敢加速奔跑,只能拖著緩慢的步子,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走。
她心想,雖然沒有像金鵲娘事先所囑咐的那樣,直言拒絕,但剛才那番話,想必他也能聽懂吧?
北山,你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能夠遇見你,我很開心。
…………
渾身遍布傷痕,鮮血浸透衣物的顧北山又劇烈咳嗽起來,身后的芩玉妝此時已幾乎哭干了淚,眼神通紅。
“其實……那晚你有一些話還沒有說出來對吧?我知道是金鵲娘不讓你吐露真言的。”
“北山,早知我們今后會發生的事情,那晚就算回去被金鵲娘再痛罵一頓,我也要將那些話說出口。”
“我很滿意我那時的裝扮,因為那么漂亮的我,只有我喜歡的人會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