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點,我在海鷗的叫聲中醒來。祖屋的窗是紙拉門,光透過來時不打折,像是直接把整個海天照在我的臉上。窗外浪聲一刻未停,而廚房里已傳出鍋碗的撞擊聲。潮鳴町的時間早于東京,它比城市更早醒,也更快疲憊。
我穿著舊運動服走下樓,廚房里母親正背對我切蘿卜,切菜板的節奏一如既往地精準,沒有一絲拖泥帶水。
“醒了?”她頭也不回。
我沒答話。只是看著那熟悉的背影,有那么一瞬,我以為我還是十七歲,剛剛因為一次小小的遲歸被她關了手機,罰我在玄關跪著反省。
那時候,隼人還在讀中學,常穿一件白底印著漫畫圖案的T恤,在榻榻米上畫畫。他的鉛筆盒里總有粉色與紫色筆芯,比任何女孩子都齊全。他畫的角色總有長睫毛、大眼睛,嘴唇涂得紅艷。
“像女孩子一樣?!蹦赣H那時常冷冷地說。
“又不犯法。”我試著幫他說話。
“你不懂?!彼菚r候的眼神,就像看著一團失控的烈火,“男孩子要像男孩子?!?/p>
但隼人從不爭辯。他只是沉默著低頭擦掉畫紙上的紅唇,換上了藍黑色的制服涂色筆。后來,他不再畫畫。
外婆芳江從不參與管教。她只是坐在那個固定的位置,偶爾望海,偶爾織毛線。她的存在像一道無聲的墻,將家里的任何聲音都吸進去,不回響。
有一次,隼人畫了一個穿水手服的“自己”,藏在床底的紙盒里,被母親翻到。她拿出那幅畫,在廚房門口怒吼:“你是要讓人笑死?你是家里最丟臉的東西!”
我沖過去搶那張畫紙,卻被她一巴掌打掉。那一巴掌打在我臉上,卻像是打碎了整個屋子的安寧。從那以后,家里再沒有任何一幅畫,也再沒有人提起“想做的事”。
而現在,廚房的味噌湯冒著熱氣。母親加了很多豆腐和油豆皮,是她一直以來的習慣。她把湯盛進碗里,一碗一碗端到托盤上。我接過去,沒說謝謝。
“去叫外婆和翔太吃飯?!彼f。
“隼人要吃什么?”
她停頓了一下:“喝粥。他昨天吐了兩次?!?/p>
我走進客廳,叫醒外婆。她一如既往地睜開眼就清醒,沒有絲毫迷糊,起身后自己慢慢走向飯桌。翔太已經起床,正收拾被褥。他對我笑了笑,眼底仍帶著昨晚未散的疲憊。
飯桌上的空氣比飯還冷。沒有人說話,只有筷子碰碗的輕響。外婆慢慢咀嚼,像是咀嚼一段漫長的記憶。
“你打算在這待幾天?”母親突然問我。
“我請了長假,沒設限?!?/p>
“工作呢?”
“辭了。”
她嗤了一聲,沒有再問。
沉默幾分鐘后,她放下筷子:“你就是這樣,一有點事就想跑。以前上大學,一走四年;現在弟弟生病,回來又擺臉色。你倒是自由?!?/p>
我盯著她,語氣冷得像潮濕的冬天:“你讓我回來,不是為了照顧他,是為了要我順從你的安排,對吧?”
“你這個家的人,不順從誰?”
“你從來沒有照顧過我們。”
母親站起身,聲音陡然拔高:“我沒有?我一個人撐起整個家,連隼人是怎么變成這個樣子都沒工夫管。你呢?你跑到東京過你的小日子,現在回來扯我后腿?”
“他變成什么樣子?你說啊。他生病不是報應,他只是生了病,是個不被你理解的人而已。你毀了他,也毀了我!”
一時間,整個飯廳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安靜。湯碗輕輕在托盤上震顫,仿佛也被我們攪亂了沉默。
翔太想開口:“好了……別這樣……”
母親狠狠看了他一眼:“你閉嘴。你不是家里人,你沒資格插嘴。”
我看著翔太。他低頭避開我的視線,像個被罰站的小孩。
外婆緩緩起身,拿起她的湯碗,走回了房間。她沒有說話,但腳步聲異常緩慢,像在確認我們每一個情緒的碎片都被她聽見了。
午后,我一個人去了鎮上的小超市??帐幨幍慕稚现挥袔准疫€在營業的店鋪,海風吹得招牌晃動。我在冷藏柜前站了很久,買了些清淡的食材,回祖屋后發現廚房已被打掃得一塵不染,母親不在。
翔太坐在陽臺邊抽煙。他看到我,把煙掐了,笑得有些僵硬。
“她一向說話難聽,你別太往心里去?!?/p>
“我不是生氣她說話難聽?!蔽铱恐T,“我是生氣,她從來沒有問過我們要什么。”
翔太沒有回答,只輕聲說了句:“隼人挺高興你回來了。”
“他快死了,當然高興?!蔽艺f這話時,聲音啞得不像自己。
夜深了,祖屋的木頭發出輕微的咯吱聲,我躺在榻榻米上,睜著眼。風透過屋檐縫隙鉆進來,帶著咸濕的味道。我聽到有人在拉門,是外婆。
芳江的影子出現在門口,她輕聲問:“醒著嗎?”
“嗯。”
她走進來,坐在我身邊,手里握著一串佛珠,眼睛卻望著外面黑得看不見盡頭的天色。
“你回來……也不是只是為了你弟弟吧?”
我沒回話。
她繼續說:“小時候你不愛笑,總是眉頭皺著。我那時候以為你是個懂事的孩子。現在想想,也許你只是忍著不說。”
我緩緩吸了一口氣:“我從來都不懂事。只是……沒人讓我有機會任性?!?/p>
她笑了一聲:“你媽那樣,是我教出來的。她小時候哭,我從不哄她;她成績差,我用藤條打她的腿。我以為那是規矩。后來她變成那樣,我才知道,規矩不是教育,是懲罰?!?/p>
我低下頭,眼睛有些熱:“她懲罰我們一輩子?!?/p>
芳江點點頭,像是聽懂了什么:“那你呢?你還想懲罰她多久?”
我沒有回答,只是把頭埋進被子里,不讓她看到我的臉。夜色像潮水漫過腳邊,又一點點沒入胸口。
屋外的浪聲再次響起,這次,我沒有再想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