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窗子開著，海風從崖下卷上來，吹得窗簾像昏迷中的人輕輕呼吸。翔太坐在床邊，手中拿著一杯果凍，用塑料小勺一點一點舀給隼人。

“要不要試試柚子味的？”他問。

隼人靠在枕頭上，嘴唇蒼白，喉結微微動了動，像是在用盡力氣咽下剛才那口草莓味。他看了翔太一眼，輕聲說：“我討厭柚子。你不知道嗎？”

翔太怔了一下，笑笑，放下勺子：“那換別的。”

“小時候你非說柚子能止咳，讓我一口氣喝完一整杯柚子汁。結果……結果我拉了三天。”

“我忘了。”翔太把視線移開。

“你不是忘了，你是不敢記得。”隼人輕聲說。

病房靜了一會兒，只有點滴液體緩緩落下的聲音。

“有一次……我記得，是你拉著我一起離家出走。”隼人忽然說，“你記得嗎？”

翔太的手一僵。

“我說我受不了了，媽媽又罵我，姐姐在樓上砸門哭，你就帶我跑到港口，說要偷坐漁船離開。”

“……我們才十三歲。”

“是啊，你還偷了你爸爸的零錢。”

“后來船沒開。”

“但我們等了整整一夜。你蓋著你的外套給我擋風，你說‘等我們到東京，就沒有人再管你是不是像女孩子了’。”

翔太苦笑：“結果我們連町外都沒離開。”

“但那一晚，我記了一輩子。”

病房再度安靜。

“翔太，”隼人的聲音壓得極低，“你還喜歡我嗎？”

翔太沒有回答。

半晌，他站起身，輕聲說：“我去把果凍放冰箱里。”

門輕輕合上。隼人看著門縫閉合的那一瞬，眼睛里浮起某種更深的疲憊。

—

后院的石臺上，涼靠著竹籬，點了一根煙，煙霧在陽光下淡得像水汽。美緒從廚房里走出來，兩手插在衛衣口袋里，也點了煙。

她抽煙的姿勢不像個習慣老手，更像是在模仿某種冷靜。涼側過頭看她，眼睛里沒有任何指責，只是淡淡地問：“你還記得上一次在這兒抽煙是什么時候？”

“高二。你把你爸的煙偷了來。”

“你說你抽一口就咳了三分鐘，還說‘太難看了，絕對不能讓翔太看見’。”

美緒笑了一下，低頭看腳邊的干草地：“我那時候真蠢。”

“你現在也沒多聰明。”

她側過臉，不說話。

涼抽了一口，吐出煙圈：“你其實不是恨你媽，也不是恨這個地方。你是恨自己——恨你不能像她一樣堅定，恨你逃得那么徹底。”

美緒瞪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你在東京過得好不好我不知道，但你從來沒敢帶人回來。你甚至沒告訴任何人你弟弟的事。”

“你閉嘴。”

“你不是怕別人知道他得了什么病。你是怕別人知道你弟弟是個你媽不肯承認的同性戀——而你呢，是那個什么都沒做的姐姐。”

美緒突然站起來，煙頭還沒熄滅就被她狠狠踩在石板上。

“你以為你很懂？你在這兒安安分分賣海苔，養只貓，過你的小日子。你憑什么批評我？”

涼沒回嘴，只看著她。他的眼神一點不銳利，反而帶著一種令人難堪的溫柔。

“你是不是也喜歡過他？”美緒問，聲音幾乎是嘶啞的。

涼垂下眼：“如果你問的是翔太，我也不知道。但如果你問的是隼人……不是。不是那種喜歡。但我一直覺得，他是我見過最……孤獨又最勇敢的人。”

美緒轉身走了。涼沒有追上去。

—

村里那家理發店前的藤椅上，幾個老婆婆正在曬太陽。

“那家的孩子回來了，就是那個在東京的大女兒。”

“哎，她以前可是鎮上的希望啊。聽說在外面干得不錯，怎么突然就回來了？”

“你不知道啊，她弟弟……那個叫什么隼人的，聽說得了不干凈的病。”

“我聽神社的宮司說，是東京那些人的病。男人跟男人才會得的。你說說，怪不怪。”

“還有那兩個年輕男的，天天進進出出，我家小孫子都看到了。真是……”

她們壓低了聲音，但風從灣口轉過，把這幾句碎言碎語輕飄飄吹進和子的耳朵。

她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手里拎著從市場買的魚。聽見這些話后，她臉色變了，原地站了一秒，然后疾步離開。

回到祖屋，她重重把門關上，廚房的菜板上留著剛才切了一半的蓮藕。她走進佛堂，跪下，雙手合十，開始念經。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她念得極快，像是在躲避什么，或者像在筑一道墻，把那些聲音、那些目光、那些無法解釋的恥感全都關在墻外。

她念了整整十分鐘，才緩緩停下。

“主啊，請寬恕我沒有管教好我的孩子。請寬恕他們的誤入歧途……”

她輕聲祈禱著，眼淚一滴滴落在蒲團上。

—

傍晚時分，潮水漲了上來，海面像涂了一層鉛灰色的油。祖屋前的石臺階被海浪浸沒了一角，潮聲一陣高過一陣。

美緒站在屋門口，看著那條模糊的潮水線，心中莫名涌起一種奇異的不安。風里帶著一股腥味，不是魚腥，是更深、更古老的海洋味道——像是有什么早該沉下去的東西，又開始蠢蠢欲動，準備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