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的潮鳴町,仍然沉睡在厚重的海霧中。窗外的梧桐葉微微顫動,海浪的聲音遠得像一段遙遠的舊夢。
翔太已經(jīng)起床。他像往常一樣,穿著一件泛白的T恤,坐在病床邊。隼人睡得很沉,嘴唇微微張開,呼吸細若游絲。床頭柜上,整齊擺著今日的藥劑、清潔用品、以及一只褐皮封面的筆記本。
翔太輕輕掀開筆記本,翻到前一天的頁面。
7月12日(木)06:15體溫37.3℃07:30服藥(恩曲他濱+替諾福韋)10:00少量咳嗽11:45半流質(zhì)進食(米粥+蛋)14:30午睡約1小時16:00擦洗身體,皮膚有壓瘡跡象19:15服藥(依非韋倫斯)22:00體溫37.8℃情緒穩(wěn)定,無明顯痛感,但神色怠倦
翔太在新的一頁上寫下“7月13日(金)”的字樣,然后看了一眼睡著的隼人,才悄悄起身,走出房間。
美緒正從廚房端出熱水。她穿著和子留下的圍裙,頭發(fā)胡亂扎成一團。翔太看了她一眼,輕聲說:“他還在睡,你可以先準備濕毛巾。”
“我知道。”她別過臉。
她已在這個老宅待了整整七日。起初只是幫著洗碗,遞水,后來她開始協(xié)助喂食、翻身,甚至學(xué)習更換床墊與抽血針管。翔太不教,她就偷看他做;翔太讓她少插手,她偏要插手。兩人時常因為一個體位的調(diào)整而爭執(zhí),但在那些爭執(zhí)之間,美緒開始看懂了什么是真正的“照顧”——不是忍耐,而是承擔。
當她擦拭隼人的手時,指節(jié)能摸到骨頭的形狀。他的皮膚輕得像紙,每一道青筋都浮在表皮之下。
她看著他瘦削的面孔,忽然問:“你會不會……也想過就這樣結(jié)束?”
隼人睜開眼,露出一個疲憊的笑。
“你這么問,是希望我說‘想’,還是‘不想’?”
美緒沒回答,只替他把沾濕的毛巾擰干,再輕輕按在他的額頭上。
那天下午,她在翔太洗藥勺時無意中翻開了那本記錄本。不是故意的。筆記本滑落在病床邊地板上,她俯身撿起時,不小心看見夾在書頁之間的一張紙。
那不是記錄。
是詩。
她忍不住讀了出來。
我夢見玻璃下面的海
水母在深藍中緩慢翻身
你說你不怕黑
可我見你在夜里咬手指
我夢見一只鳥折斷了左翼
墜落進燈塔影子底下
而你走過去,用手指描摹它的骨
然后說:“它也該飛的。”
字跡是隼人的,無疑。細瘦,斷斷續(xù)續(xù),像是用盡全力在寫每一個字。
她忍不住翻了更多頁。每一張紙上,都像藏著一個不肯說出口的隼人。他寫病痛、夢境、寫對海的恐懼、寫“那個他”,雖然沒有名字,卻呼之欲出。
她正翻到一首標題為《照面》的詩時,翔太走進來,視線在她手上停頓。
“你在干嘛?”
她慌忙合上筆記本,把那頁紙折回原處。
“我……我只是撿起來。掉了。”
“以后不要亂動。”翔太的聲音平靜,卻不容置喙。
“我又不是外人。”她反駁。
“你是。”他看著她,眼神忽然很銳利,“你走的時候,就是外人了。”
美緒一時說不出話。
他緩緩走過去,接過筆記本,把它收進抽屜,鎖上。
“他不想讓你看到的東西,就別看。”
—
晚上六點,廚房里傳來一聲重物落地的巨響。美緒趕過去時,芳江正倒在冰冷的榻榻米上,菜刀滾到一邊,煮味噌湯的鍋還咕咚咕咚冒著泡。
“外婆!”美緒跪下去,拍她的臉。
芳江嘴唇微動,意識模糊。美緒一邊叫翔太撥救護車,一邊扶起她,把毛巾墊在她后腦。
半小時后,美緒陪著芳江坐救護車去了町醫(yī)院。醫(yī)生診斷為輕度脫水與一過性低血壓,需靜養(yǎng)觀察一晚。
美緒守在走廊長椅上,頭靠墻,閉上眼。
夜已深,她回到祖屋,剛推開門,便聽見廚房傳來瓷碗砸碎的聲音。是和子。
“你去哪兒了?”
“外婆暈倒了,我送她去醫(yī)院。”
“你自己就做決定?廚房的味噌湯被你忘在火上,鍋燒壞了。”
“她倒在地上了,我能不管她?”
“你一回來就攪亂了所有秩序。你不熟悉這里,也不懂該怎么照顧一個病人。你甚至連你弟弟真正的病情都不想聽清楚——你只是在演戲。”
“你少來!”美緒提高了聲音,“是你不愿面對事實,是你一直假裝這是個能被祈禱治好的病!是你——你毀了他!你用羞恥和神明壓住了他一輩子!”
“夠了!”和子把手里的陶碗砸在地上,哐一聲碎成幾片。
翔太站在走廊盡頭,沉默不語。
空氣像一口緊閉的鍋,里面是二十多年沉積的怒氣、悲傷與恐懼,滾燙、濃烈,終于冒了出來。
—
夜里,美緒一個人坐在外廊,聽著海浪的聲音。遠處有漁船的燈,模糊、浮動,像病人夢中的眼睛。
她突然想起小時候隼人拉著她去堤壩邊,一起數(shù)浪花的事。
“你看,海浪從不后退。它每一次都走到我們腳邊。”
“可它又退回去。”
“那不叫退,那叫回家。”
美緒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潮鳴町的風吹得她眼皮發(fā)澀,心口卻像被一點點掏空。她知道她再也無法只是個“回來看看”的人了。
她已經(jīng)在這里了,和他們一起,不能再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