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天亮之前落下。海風帶著濕鹽氣撲面,祖屋屋檐低垂,落水從竹制排水槽砸在石板上,清脆一聲接一聲,像神明不眠的叩問。
和子起得極早。廚房未亮燈,她已將一只折疊桌搬進客廳,擺上白布、蠟燭和一張印著“圣光會”標志的小旗。那是她信了三十年的教派,偏遠村落起源,自稱“繼承天之純光”,信奉疾病為靈魂罪障的顯化,主張以“禱言、供香、潔身”洗凈災厄。
她的動作有種令人不安的精準:每一支香點燃后都插在對稱的位置,每一口咒語都如習慣般無思而發。
“主啊,愿你的光穿透幽暗。愿這病患的靈魂獲得凈潔之雨,愿我們不再負你所托……”
美緒站在廚房門口,看著那簡陋祭壇,一時間分不清是厭惡還是荒謬。
客廳角落的隼人躺在病床上,眼睛閉著。簾子沒拉好,光線一斜,剛好照在他面頰。他看似熟睡,卻眉頭輕蹙。香煙味與潮濕空氣混合,熏得他不斷發出微弱咳聲。
翔太蹲在床邊,替他拉了被子。抬起頭,看向那張鋪滿宗教符號的桌子。
“阿姨,”他聲音很低,“你在做什么?”
和子沒回頭,只自顧念著經文,一遍又一遍,如自我催眠。
“你有沒有想過,香煙和咒語可能只會讓他更難受?”
這句話像一顆小石子,悄無聲息地砸進深井。
和子的經文停了,她緩緩轉身,眼神像涌潮的水面下暗藏的礁石。
“你什么意思?”
翔太站起身,擦了擦手。
“我只是說,或許他不需要你一邊點香一邊暗示他是‘帶罪之身’?!?/p>
“我從沒說過他帶罪!”
“可你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翔太幾乎沒提高音量,“你設壇,你誦經,你燒香……你從不肯聽醫生的建議,卻不斷重復‘主會原諒’,‘這是他的試煉’……你有沒有問過他,他愿不愿意你這樣?”
和子的臉瞬間泛白,“你憑什么教訓我?”
“我不是教訓你,我是照顧他的人。你信你那一套沒有關系,但請不要在他面前用‘信仰’掩蓋你對他病的羞恥感?!?/p>
“住口!”和子幾乎是喊出來的。
隼人咳了一聲,像是從夢中驚醒。他睜眼,眼神在兩人之間游移。
“你知道你為什么來這里嗎?”和子聲音變得尖銳,“你以為你是來照顧他?不。你來,是為了補償。你帶著你的罪孽和骯臟的關系玷污了我兒子!你以為他需要你?你以為你代表什么‘選擇’?你連正常人都不是!”
那一刻,空氣像凝固了。美緒走近一步,剛想開口,卻被翔太抬手制止。
他緩緩轉身,走出屋子。
—
外面雨下得更大了,風卷著海鹽打在臉上。翔太什么也沒說,只是一直走。泥濘的石徑通向山坡上的古神社,小小鳥居下,樹葉被雨壓得低垂。
他走進神社背后的巖洞,那里有個天然的凹陷,小時候涼常帶他來避雨。狹窄、潮濕,卻意外溫暖。
片刻后,腳步聲響起。涼沒撐傘,頭發和袖子濕了一半。他走到翔太面前,坐下。
“你聽到了?”翔太問。
“嗯。”涼點頭。
翔太咬緊下唇,指節用力握得發白。沉默許久,他才說:“我真的盡力了。我每天給他擦藥、翻身、記錄體溫……她還是不相信我們不是禍害。”
涼沒有作聲,只從衣袋里拿出一塊皺巴巴的手帕,遞給他。
翔太接過,眼淚落在手背上。他沒擦,只是用力吸了吸鼻子。
“她說得沒錯……我一開始靠近隼人,確實是帶著愛。他曾經拒絕我——不是因為他不喜歡我,而是他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翔太抬頭,聲音變啞:“你知道那時候我有多恨她?不是因為她不接納我,而是因為她讓他以為,他必須為愛受懲罰。”
涼終于說話了:“但你留下來了。”
“是啊,我留下來了。”
雨還在下,風卻安靜了些。潮鳴町的夜總帶著某種不可言說的隱秘,像海底的浮游生物,觸碰不到,卻清晰感知。
涼靠近一點,把手放在翔太手背上,輕輕握住。
翔太沒有縮回。
那只手溫暖,笨拙,卻堅定。沒有言語,但有力地告訴他:你不是錯的那一個。不是玷污,也不是懲罰。你是照亮他的那束光,是在昏暗中一直沒有熄滅的火。
洞口之外,雨滴打在石頭上,像舊鼓聲響起。那些不能說出的名字、情感、憤怒與羞恥,在這一刻,沒有被擊潰,但被接住了。
翔太低頭看著被握住的手,輕聲說:
“謝謝你,涼。”
涼笑了笑,沒說話。
兩人靜靜坐著,直到風聲從巖洞外遠遠吹過,如同深海中漂浮的光波,輕輕,溫柔,無聲地拂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