隼人的病情在立秋后突然惡化。
氣溫沒降多少,但空氣像變厚了,潮鳴町的天空從未如此壓抑。清晨五點,翔太在照護記錄本上寫下:“咳喘加重,凌晨持續低燒。服藥后無緩解。”接著,他用鉛筆圈起了幾行字,在旁邊標注:“需轉呼吸輔助。”
中午,市醫院派了移動支援車,把簡易氧氣機安置在祖屋的客廳里。機器體積不大,卻發出沉沉嗡鳴,像某種從海底升起的持續喘息。
隼人沉睡著,胸腔上下起伏變慢了。他的臉像褪色的布畫,嘴唇發青。氧氣罩貼在他半張臉上,把他原本極輕的聲音完全消失了。
翔太沒有離開半步,眼睛死死盯著氧氣的流量計。他不斷調整管道、用棉布擦拭隼人額頭。芳江坐在角落打盹,美緒和涼從傍晚開始,就默默接替了他三分之一的工作。
“沒發燒了。”涼低聲說,望著記錄本,“但脈搏太快。”
“是。”翔太喉嚨發緊,“他身體在努力……努力呼吸。”
一切都變得靜下來。連和子這幾日都沒再點香或誦經,只是把自己關在樓上,偶爾傳出翻箱倒柜的聲音,如同要在舊物里找回什么能抵抗死亡的憑證。
那晚,美緒失眠。她沒開燈,坐在書房角落,從抽屜中找出一個小盒子。盒子灰塵很厚,是隼人多年前寄來的一批“回憶”,里面有老照片、干花、還有幾盤卡帶。她用手指拂開灰,拿出其中一盤。
貼紙上寫著:“M姊限定——《海鷗之歌》特別廣播劇,隼人主演。”
她輕輕笑了。
那是他們還在讀小學時,隼人學著電視里的播音員,用錄音筆錄下一整段兒童劇,講的是一只學不會飛的海鷗如何靠著“假裝自己是風”飛向遠方。配音五花八門,連狗吠和浪花都親自模仿,還特地為“壞人章魚”加了低沉的回音。
她把卡帶塞進便攜播放器,戴上耳機。
“各位聽眾晚上好,歡迎收聽‘潮鳴劇場’……我是今天的演出者隼人!為您帶來一只不太會飛的海鷗……她的名字叫小M。”
她沒想到他竟然給主角取了她的名字。
“……小M覺得,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掉進海里,而是沒人相信你會飛。”
美緒的眼淚在無聲中流下。她記得,那年她成績不好,媽媽說她“沒出息”,而她藏在樓梯下,聽到隼人一遍又一遍地錄這個故事,只為“讓你晚上睡覺的時候有勇氣”。
那個記憶像遙遠的月光,終于在此刻透過厚云灑落。
她蹲下來,用毛巾蒙住臉哭了很久。等情緒稍平靜,她推開窗,發現涼正坐在后廊抽煙。
“你怎么還不睡?”
涼抬頭,風把他的頭發吹得凌亂。他拍拍身邊的位置,“陪你說會話?”
她猶豫了一下,走過去坐下。夜風吹過濕漉漉的木地板,沙沙作響。
“你剛才在聽錄音帶?”涼問。
“嗯,是隼人小時候的……廣播劇。”
“他以前常演戲嗎?”
“從小就愛演。他很會觀察,也很會模仿大人。但后來……”她頓了一下,“后來我們都變成不說話的人了。”
“為什么?”
她沒有立刻回答,目光望向前院的那棵槐樹。
“因為在這個家里,我們誰都不被允許軟弱。”她輕輕說,“小時候我不敢哭,怕被說沒出息。隼人一哭就被打,說‘像女孩子’,可他本來就……就喜歡漂亮的東西,喜歡唱歌,喜歡靠著我撒嬌。我明明什么都知道,但那時候我只會替他說謊。”
她看著自己手指,不知何時已深深掐紅。
“我為自己能騙過別人感到驕傲,為他能‘裝得像個正常男孩子’感到安心。直到他逃走,我才知道……我們都被這個家訓成了啞巴。”
涼沒接話,只是從煙盒里抽出一根,卻沒有點燃。
“我一直以為我比母親好。”美緒繼續說,“可我只是學會了用更文明的方式把他藏起來。直到今天,我還是不敢告訴同事我弟弟得了什么病,不敢在電話里說‘他快不行了’。”
涼緩緩握住她的手。那是他第一次主動碰她。不是出于安慰,而是一種分享哀痛的默契。
“軟弱不是錯。”涼說,“在這個家能活下來,已經夠不容易了。”
夜色沉得發黑,海潮聲一波接一波拍打堤岸,美緒閉上眼,終于不再強忍。
—
翔太凌晨一個人去了海邊。
他手里提著一個小布袋,里面裝著石頭、紙條,還有一張寫著“那一天來時,請讓我記得現在的勇氣”的便簽。
海潮正退。他走到臺階盡頭,俯身在潮線邊一塊突起的礁石旁,堆起一個小小的石塔。不是佛塔,也不是墓碑,只是一種向自己確認的儀式。
“我怕那天來時我沒勇氣。”他說,聲音很輕,“所以我今天先把它藏在這里。”
他沒有祈禱,也沒有哭。只是用指節輕輕敲了三下石塔頂端,像是喚醒沉睡的某種意志。
遠處漁火漸明,天邊浮起一線青白。海風繞過石階,像緩慢呼吸,拂過翔太的發絲與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