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內死寂。羋梁癱坐在葦席上,像被抽走了脊骨,蠟黃的臉上汗珠混著灰塵滾落,留下幾道滑稽的污痕。他眼神空洞地望著空蕩蕩的門口,姚福那油滑跋扈的腔調和李斯淡漠離去的玄衣身影似乎還在眼前交錯。角落里,三個隸臣抖得更厲害了,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他們枯瘦的身軀。
“阿…阿薇…”羋梁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劫后余生的虛脫和更深的不安,“李…李先生…他說的…那些東西…庫房里那些破爛…姚福…姚福真的會認嗎?三日…只有三日啊…”他語無倫次,目光游移著,不敢看女兒頸側那道刺目的紅痕。那痕跡像一條猙獰的蜈蚣,無聲地控訴著他的懦弱和無能。
秦薇沒有看他,也沒有回答。她走到那張破舊的矮幾前,目光落在李斯隨手擱下的那卷巫醫帛書上。帛書邊緣磨損嚴重,泛黃的麻布質地粗糙,上面用朱砂和墨汁繪制的圖案怪異扭曲,旁邊潦草的注釋字跡模糊不清,帶著濃重的楚地巫鬼氣息。這卷被李斯“無意”提起、成為今日救命稻草的玩意兒,此刻在她眼中,更像一個冰冷的諷刺,一個權謀交易中微不足道的添頭。
她伸出指尖,輕輕拂過帛書冰涼的表面。那上面描繪的某種根莖植物的圖案,線條扭曲,旁邊標注著“祛寒熱”幾個字,字跡歪斜難辨。一絲極其微弱的、混合著陳舊草藥和血腥氣的味道鉆入鼻腔。林薇腦海中屬于現代醫藥知識的碎片瞬間被激活——這模糊的圖案,似乎與某種具有鎮痛消炎作用的野生植物根莖有幾分相似?但在這蒙昧的時代,它被賦予了神鬼之力,記錄它的帛書本身也成了某種神秘力量的象征。
知識。
秦薇緩緩收攏手指,握緊了冰冷的帛書。李斯看到了它作為“古方圖譜”的價值,可以投呂不韋“雜家”所好。而她,看到的卻是這蒙昧符號背后可能隱藏的、可以利用的“真實”。在這個時代,知識,尤其是能解決實際問題的知識,就是權力,就是生存的籌碼!李斯那洞悉一切、權衡利弊的眼神再次浮現腦海。他像一只盤踞在暗處的蜘蛛,冷靜地觀察著獵物在網中掙扎,在關鍵時刻伸出絲線,不是為了拯救,而是為了攫取更大的利益。
“父親,”秦薇的聲音響起,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打破了堂內令人窒息的絕望,“去庫房。把所有的東西,一件不落,全部清點出來。”她頓了頓,目光掃過角落里的隸臣,“你們三個,也來幫忙。”
羋梁被女兒冰冷的語氣懾住,下意識地點頭,掙扎著爬起來。隸臣們如蒙大赦,慌忙跟上。
羋家的庫房,與其說是庫房,不如說是一個堆滿雜物的破敗棚屋。灰塵彌漫,蛛網密布。一股濃重的霉味、塵土味和朽木味撲面而來。借著棚頂縫隙漏下的微弱天光,秦薇看清了所謂的“家資”——幾卷色澤晦暗、邊緣磨損的粗麻布;幾只漆皮剝落、露出劣質木胎的漆碗漆盤;幾捆干枯發黃的苧麻;角落里還散落著幾件銹跡斑斑、早已看不出原貌的舊農具。最值錢的,大概就是羋梁口中那幾張記載著幾塊貧瘠坡地的舊田契了,上面的字跡都已模糊不清。
羋梁看著眼前這一堆破爛,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盡了,絕望地喃喃:“完了…這點東西…連五十金都值不了…”
秦薇沒有理會他的哀嘆。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燈,銳利地掃過每一寸地方。現代供應鏈管理和成本控制的本能,讓她在這堆“垃圾”中迅速尋找著可能的突破口。最終,她的視線定格在那幾捆干枯的苧麻上,以及旁邊一架幾乎散架的原始腰機(一種最簡陋的腳踏織布機)。
“家中織造,全靠此物?”秦薇指著那架腰機,聲音依舊平靜。
羋梁茫然地點點頭:“是…是…家中幾個老婢,閑暇便織些粗麻布,換點鹽錢…只是…太慢了…”
秦薇走上前,蹲下身,仔細查看。腰機的結構極其簡單:幾根粗糙的木棍搭成框架,一個卷經軸,一個卷布軸,中間用分經棍將經紗分成上下兩層,再用梭子引緯。織造時需手腳并用,費力且效率低下。她伸出手指,輕輕撥動一根緊繃的經紗,粗糙的麻纖維立刻在她指尖留下紅痕。梭子笨重,邊緣甚至帶著毛刺。這樣的工具,這樣的材料,產出只能是粗糙、厚重、毫無價值可言的劣等麻布。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的火星,驟然在她腦中迸發。改良!
知識!來自未來的知識!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武器!
“阿忠!”秦薇猛地抬頭,目光如電,射向角落里一個年紀稍長、臉上帶著一道陳舊刀疤的隸臣。記憶碎片告訴她,此人曾是軍中工匠,因傷被羋家收留,“我記得你懂些木工?”
名叫阿忠的隸臣被秦薇銳利的目光看得一哆嗦,連忙躬身:“回…回女公子,小的…小的粗通些。”
“好!”秦薇站起身,目光掃過在場的所有人,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從現在起,聽我安排!父親,立刻去尋里監門(基層小吏),言明我羋家愿以庫中所有資財抵債,請其明日午時前來見證估值!阿仲,你去找工具,木料庫房若有就用,沒有就去拆不承重的舊門窗!你,還有你,”她指向另外兩個年輕些的隸臣,“立刻打掃庫房,騰出空地!將這些苧麻全部搬出來,分揀!把最細軟、最長的纖維挑出來!還有那些麻布,也按質地分好!”
一連串的命令清晰、快速、不容置疑。羋梁和隸臣們被這突如其來的氣勢鎮住了,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下意識地就動了起來。羋梁跌跌撞撞地沖出門去。阿忠愣了一下,隨即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亮光,悶頭去尋工具。兩個年輕隸臣也慌忙開始搬運、分揀。
秦薇則快步回到正堂,一把抓起矮幾上的筆墨和幾片刮削干凈的空白竹簡。她盤膝坐下,不顧葦席的冰冷,將竹簡攤在膝上。深吸一口氣,排除掉腦海中父親絕望的臉、姚福油膩的嘴臉、李斯冰冷的眼神,以及頸側隱隱的刺痛,所有的精神都高度凝聚。
她需要設計。設計一個能在這個時代實現的、顯著提高麻紡效率的裝置!不是憑空創造,而是在現有腰機基礎上的關鍵改良!現代紡織機械的原理在她腦海中飛速閃過,再與眼前這架原始腰機的結構進行殘酷的碰撞和篩選。材料有限,時間緊迫,技術基礎薄弱……每一個限制都如同枷鎖。
時間在筆尖與竹簡的刮擦聲中流逝。棚屋里傳來阿忠拆解木頭的悶響和隸臣們搬運麻束的悉索聲。秦薇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眼神卻越來越亮,越來越專注。她完全沉浸在那個由線條、力臂、傳動構成的微觀世界里。最終,幾幅雖然線條簡陋卻結構清晰的分解圖出現在竹簡上:
腳踏提綜裝置:用杠桿原理,將原本需要用手費力提起的分經棍(綜片),改為通過腳踏板驅動。腳踏板連接一根杠桿,杠桿末端系繩,繞過固定在機架頂部的滑輪(可用打磨光滑的硬木輪替代),再向下連接控制經紗上下交替的綜片。雙踏板設計,左右腳交替踩踏,即可輕松完成“開口”動作,解放雙手!
飛梭雛形:將笨重的木梭內部挖空減輕重量,兩端鑲嵌打磨光滑的小石片(或銅片)作為軸承。在織機兩側加裝簡單的、帶凹槽的木質“梭道”。織布時,只需一手拉動連接飛梭的繩子,利用慣性,飛梭便能快速穿過張開的經紗層!大大加快引緯速度!
張力調節與卷取聯動:在卷布軸上加裝簡易棘輪機構(可用帶齒木輪和卡爪),配合杠桿,使卷取動作更省力、更均勻,保持經紗張力穩定。
“阿忠!”秦薇放下筆,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和興奮。
阿忠滿頭大汗地跑進來,手里拎著幾根剛拆下來的、還算筆直的窗欞木條。
秦薇將竹簡遞給他,指著上面的圖:“按這個做!腳踏板用這個木條!滑輪…找最硬的木頭,仔細打磨圓!梭子照圖改造!梭道要光滑!立刻!馬上!”
阿忠接過竹簡,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上面的圖樣。他雖然看不懂那些線條代表的復雜原理,但那清晰的結構分解和標注,瞬間點燃了他骨子里屬于工匠的那團火!這不再是簡單的修補,這是…創造!他喉結滾動了一下,猛地點頭:“諾!”轉身就沖回棚屋,仿佛年輕了十歲。
接下來的時間,成了與時間賽跑的瘋狂。庫房被臨時改造成了熱火朝天的手工作坊。阿忠如同著魔般,鋸、刨、鑿、磨,木屑紛飛,汗水浸透了他破舊的褐衣。兩個年輕隸臣在他的指揮下打下手,傳遞工具,打磨部件。秦薇則親自處理麻料。她將分揀出的最優質的苧麻長纖維浸泡在僅存的、混合了少量草木灰(堿性,可脫膠軟化)的溫水中,再指揮隸臣用簡陋的梳耙反復梳理,去除短絨雜質,力求獲得盡可能長、盡可能順滑的麻縷。
羋梁失魂落魄地回來了,帶來了里監門明日午時準到的消息。他看著眼前這瘋狂的一幕——女兒挽著袖子,雙手泡在渾濁的水里梳理麻縷,神情專注得近乎冷酷;隸臣們在阿忠的呼喝下揮汗如雨,木頭的敲打聲、石頭的摩擦聲不絕于耳;庫房里彌漫著木屑、汗水和浸泡麻料的古怪氣味。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頹然地靠在門框上,眼神空洞。他不知道女兒在做什么,他只感到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謬和絕望。
天色由鉛灰轉為濃墨。寒風在破宅外呼嘯得更凄厲了。
“成了!女公子!成了!”阿忠嘶啞著嗓子,帶著狂喜的顫抖喊道。
一架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怪物”矗立在庫房中央!雖然依舊粗糙,許多連接處還顯生硬,但腳踏板、滑輪組、改造過的飛梭、簡易梭道、以及那個帶著齒木輪的卷取裝置,都已赫然在目!它像一個從蒙昧中掙扎而出的原始機械生命,帶著笨拙卻充滿力量的線條。
秦薇甩掉手上的水漬,快步上前。她的心跳得飛快。成敗在此一舉!
“上經!”她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麻縷被小心翼翼地繃在經軸上。秦薇親自坐上織機前的矮凳。她深吸一口氣,左腳輕輕踩下左側踏板。
“咔噠!”一聲輕響,杠桿帶動繩索,繩索繞過頂部的木滑輪,穩穩地將一組綜片提起!經紗層瞬間整齊地分開一道清晰的口子!
成了!腳踏提綜成功了!比用手提快了何止數倍!
秦薇眼中爆發出驚人的光彩。她右手拿起那枚內部掏空、兩端鑲嵌著磨得光滑小石片的飛梭,將它放入右側梭道的凹槽中,左手猛地一拉連接飛梭的繩子!
“嗖——!”一聲輕響!飛梭如同離弦之箭,瞬間穿過張開的經紗口,準確地落入左側梭道的凹槽中!速度之快,遠超之前用手傳遞笨重木梭!
“啪!”秦薇右手迅速推動筘座(打緯裝置),將緯紗打緊。同時右腳踩下右側踏板!
另一組綜片提起,新的經紗口張開!左手一拉繩子!
“嗖——!”飛梭再次如電般穿梭!
左腳踩…打緯…飛梭穿梭…右腳踩…打緯…飛梭穿梭…
原本需要全身劇烈運動、手腳高度協調、效率極其低下的織布過程,在腳踏提綜和飛梭引緯的雙重加持下,變得流暢、省力、快速!秦薇的動作從最初的生澀迅速變得嫻熟,雙腳有節奏地交替踩踏,雙手配合著打緯和拉動飛梭繩,如同演奏一曲充滿機械韻律的樂章!
“唰…唰…唰…”緊密而規律的打緯聲在庫房里回蕩,取代了之前的敲打和摩擦聲。一圈,兩圈,三圈…原本需要耗費一個熟練織工小半日才能織出的長度,在秦薇越來越快、越來越流暢的操作下,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卷布軸上累積!
阿忠和兩個年輕隸臣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張得能塞進雞蛋!羋梁也蹭地站直了身體,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這…這怎么可能?!這速度…比最快的織婦還要快上數倍不止!
汗水順著秦薇的額角滑落,浸濕了她鬢角的碎發,頸側那道紅痕在昏暗的光線下依然醒目。但她渾然不覺。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眼前這架由她親手“催生”的原始機械帶來的澎湃力量感中。每一次腳踏板的落下,每一次飛梭的穿梭,每一次筘座的撞擊,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束縛著她的那層層枷鎖上——父權的枷鎖,夫權的枷鎖,還有這冰冷時代強加給所有弱者的、名為“命運”的沉重枷鎖!
知識!這就是知識轉化為力量的感覺!冰冷,堅硬,帶著金屬般的轟鳴!
不知過了多久,一卷足有之前數倍長度、質地明顯更細密均勻的麻布,已經卷在了布軸上。秦薇終于停下了動作,微微喘息著。庫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眾人粗重的呼吸聲和心臟狂跳的咚咚聲。
秦薇站起身,走到那卷新織出的麻布前。她伸出手,指尖拂過布面。雖然依舊帶著麻織物特有的粗糲感,但比起之前那些厚重粗糙、疙瘩遍布的劣布,這卷布質地明顯更輕薄、更柔軟,經緯線排列也緊密均勻了許多!最關鍵的是——速度!這恐怖的速度!
她轉過身,目光掃過呆若木雞的羋梁和三個隸臣,最后落在阿仲那張因激動和汗水而漲紅的臉上。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冰冷的、如同淬火之刃般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蕩在彌漫著木屑和汗味的庫房里:
“以此新機,以此細麻,日夜趕工。三日之內,我要織出足夠抵償三百金債務的細麻布!”
“父親,”她的目光轉向羋梁,那眼神銳利得讓他不敢直視,“明日里監門來時,不必急著讓他估值庫中那些破爛。請他看看這架織機,看看它能織出什么樣的麻布,看看它一個時辰能織出多少尺布!”
羋梁的嘴唇哆嗦著,看著那卷細密的麻布,看著那架如同神跡般的織機,再看向女兒那張蒼白卻閃耀著驚人意志的臉龐。他渾濁的眼中,絕望的死灰色第一次被一種混雜著震驚、狂喜和更深恐懼的復雜情緒所取代。他張了張嘴,最終只發出一個嘶啞的音節:“…諾!”
秦薇的目光越過父親,投向庫房外濃重的夜色。寒風依舊在嗚咽,但此刻,那風聲似乎不再刺骨。她仿佛能聽到麻線在梭子穿梭間繃緊的錚鳴,聽到腳踏板落下時杠桿轉動的沉穩低吼。那是力量的聲音,是她在這個冰冷時代,用屬于未來的智慧和屬于秦薇的雙手,為自己敲響的第一聲戰鼓。
三百金?
三日?
她緊緊攥起了拳頭,指節因用力而再次發白。這一次,不再是絕望的掙扎,而是力量的積蓄。
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