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惡魔落網

暮色如濃墨傾瀉，將無凈山的村落浸染在渾濁的暗色中。青石板路上蒸騰著白日積攢的暑氣，混雜著血腥味與香灰的余燼，在推搡的人群間發酵成令人窒息的濁流。

“聽說了沒？那個魔頭......被抓住了！“

粗布衣料摩擦的沙沙聲戛然而止。賣豆腐的婦人猛地攥緊衣角，指甲在粗麻布上掐出幾道月牙似的褶痕，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泛著青白。她枯黃的鬢發間別著一朵褪色的絹花，那是去年女兒嫁到無凈村時戴的，后來她的女兒便再也沒有回來過。

“菩薩保佑，總算是惡人有惡報......“她嘴唇蠕動著，臉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女兒，你終于可以安心了?！彼仡^望了望身后不遠處刺入云層的無凈山，做了個雙手合十的動作，“多謝道長仙人，多謝?！?/p>

“他在無凈村，可是殺了幾百人！“駝背老漢的煙袋鍋啪啪敲在青石墻壁上，濺起幾點火星，“也不知道是個什么模樣的魔頭！“

山風卷著枯葉掠過，一片焦黃的樹葉恰好粘在告示“凌遲處死“四個字上，仿佛天意要遮掩這過于直白的殘忍。

人群中一個青年突然咧嘴笑了：“多虧無凈山的道長，他們可是救世的真神啊！明日我就去供三炷龍涎香！“

“對對。道長可是真神仙啊！“一旁的老嫗立刻附和，她缺了一顆門牙的嘴，噴出唾沫星子，“我可是有幸親眼看見過那位道長，站在無凈山的云頭上，手里的拂塵就這么一揮......哎喲……那真是不得了。“

人群的議論聲突然被金屬碰撞聲斬斷。幾名士兵押著囚車碾過石板路，士兵身后還跟著幾名年輕道長。車轍里黏著暗紅色的碎屑，也不知是鐵銹還是干涸的血痂。

刑架上的少年如同一具被抽去靈魂的傀儡。麻繩深深勒進他青白的腕骨，磨出血痕的皮肉里嵌著麻絲，看起來就像是某種怪異的刺青。

他散亂的黑發間露出一截蒼白的臉頰，皮膚下的淡青色血管紋路清晰可見，仿佛只要輕輕一碰就會綻裂開來。這副脆弱的樣子，與人們口中兇神惡煞的魔頭形象相去甚遠。

（二）墜入深淵

“醒了？“

少年緩緩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被綁在懸崖邊上。眼前飄過一片素白的衣袂，掃過了刑架旁地面上的血洼。一位年輕道，長俯身而下，發間的木樨簪在暮色中劃過一道溫潤的弧光。

他的指尖懸停在少年下巴前的半寸距離處，不遠處道觀里的檀香飄了過來，混著少年的血腥氣，在兩人之間，凝聚成一副一吹就散的網狀紋路。

少年猛地別開臉去，加綁在身上的鐵鏈嘩啦作響。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兩道青灰色的影子，像是用墨筆狠狠劃出的裂痕。

“哼……要殺便殺?！吧倌赅托r露出了犬齒上殘留的血漬，“裝出這副菩薩心腸......“話音未落，他便劇烈的咳嗽起來，噴出的血沫濺在道長雪白的衣襟上，像雪地里綻開的紅梅。

道長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顫了顫。遠處晚鐘敲響，驚起的寒鴉撲棱棱掠過懸崖。漆黑的翅膀割裂暮色時，少年肩頭上的鐵鏈，在他的掙扎下，正在一寸寸絞進潰爛的傷口里，發出令人牙酸的黏膩聲響。

“人可都是你殺的…“道長忽然掐住了他的下巴，聲音輕得像是在誦讀詛咒，“這罪...你逃不掉的...要想活，你就得求我?！?/p>

少年突然倔強的抬頭。他此刻的眼神讓道長很是不悅——那么冷，又那么亮，刺得人眼眶發痛。

“我認罪。“少年咧開染血的唇，“呵呵...可是你呢？“他的身體猝然前傾，鐵鏈在十字刑架上刮出刺耳聲響，“你這個...披著人皮的惡鬼！“

道長的瞳孔驟然收縮。他在少年眼中看見自己的倒影：眉間朱砂如血，白衣勝雪，卻像尊被香火熏出裂縫的泥塑。袖口沾染的血跡里，似乎有無數細不安分的小黑蟲在蠕動，就像是他那顆微微慌張的心。

“百姓可都盼你死?！暗篱L深吸了一口氣，壓住了內心的情緒，忽然溫柔地撫上少年頸側淤青，指腹摩挲著那跳動的血管。

“可我卻想救你，想給你活路...“他的聲音低下去，變成了似情人耳語般的呢喃，“為什么...你就偏偏不領情呢？“

少年呼吸忽地一滯。這個觸感太過熟悉，仿佛是有人，從另一個世界伸過手來掐住了他的咽喉。當痛感與鎖骨被鐵鏈磨爛的疼痛重疊時，他竟分不清哪個才是現實。

“救我？“少年嘶啞地笑了起來，喉結在道長掌心下滾動，“你答應給我那東西時，“他染血的舌尖舔過開裂的唇角，“就沒想放我離開吧？“

道長驚得身體一震，松開掐住少年的手。木樨簪隨著身體的顫抖墜落，在地面上發出清脆的斷裂聲。

“你都猜到了？所以你才食言，所以你才要逃？“

少年沒有回應他，而是用盡最后的力氣向后仰去，用身體折斷了十字刑架，一頭向旁邊的懸崖栽去。身上的鐵鏈在懸崖邊劃出銀亮弧光，墜落時破損的衣袂翻飛如蝶翼，像是宿命被掙斷的軌跡。

“路憫——！“

道長的嘶吼驚飛了崖邊的烏鴉。那哀戚的鳴叫聲與鎖鏈余音一同墜入深淵。

懸崖邊緣，半截染血的麻繩在道長手中隨風輕晃。少年墜崖的余音已逐漸被山風撕碎，飄向無凈山終年不散的霧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