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劫后余生

又過了一日，山間的霧氣在黎明時分最是纏綿，像一層半透明的鮫綃紗，將初現(xiàn)的晨光過濾成朦朧的青色。

影游睜開眼睛時，睫毛上凝結(jié)的露珠輕輕顫動，在視線中折射出細碎的光。他發(fā)現(xiàn)自己落在了一處軟草地上，身上那件昨夜還浸透鮮血的衣衫，此刻早已經(jīng)干涸，在次日的晨光中泛著淡淡的霜紅色。

“嘶……”他輕撫了一下身上的傷口，然后便努力支起自己的身體，開始尋找路憫的身影。

就在距離他不遠處，影游發(fā)現(xiàn)了他的身影，他連爬帶滾的踉蹌上前，一個滑跪來到了他的身邊。只見他的身體微微顫抖，眼眶瞬間就紅了起來，他自責(zé)又疼惜的注視著眼前的這具慘敗的身軀，終于再也忍不住的抽泣了起來。

晨光斜斜地落在路憫的軀體上，那件被雪完全浸染的殘衣，勉強的遮住他的上半身。影游輕輕的從他身上把塵影劍取下來，緩緩的撥開了殘衣，那裸露的臂膀和胸膛上，縱橫交錯且深陷的傷口，一道道暗紅色的血痕如同蛛網(wǎng)般密上身，傷口里間或夾雜著布料的碎屑，與翻卷的皮肉黏連在一起。

影游的指尖懸在半空，在即將觸及那些傷痕時劇烈地抖動著，最終只是輕輕的攏了攏他的衣襟，然后脫下了自己的衣衫將他裹住，把他帶到了一處有水流的地方。

山泉在石縫間流淌，叮咚作響，像一首清冷的晨曲。影游尋聲而去，摘下一片寬大的樹葉，仔細折成容器的形狀。他接了最清冽的一捧泉水，水面倒映著他緊蹙的眉頭。崖壁上生長的野山柿子還掛著夜露，被他用衣角輕輕擦拭，果皮上細小的絨毛在晨光中泛著柔光。

當(dāng)他將塵影劍刃上最后一處血漬拭去時，身后傳來了衣料摩擦的窸窣聲。那聲音很輕，卻讓他的背脊瞬間繃直。

“兄長醒了？“

路憫撐起身子的動作很慢，像一具年久失修的傀儡，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在無聲地抗議。他接過影游遞過來的水時，指尖在影游掌心里留下冰涼的觸感，像一片將融的雪花。

“嗯……“他說話的聲音啞得像是被沙礫磨過似的，“你感覺怎么樣？沒事吧？“

“我……沒事。“影游微微一笑，將野果遞過去，目光不自覺地掃過他頸側(cè)那道深可見骨的傷痕。路憫身上的傷口他都細心處理過一遍，又找來了草藥涂洗，雖然好了許多，但也依舊可憎。

“先吃點東西，恢復(fù)恢復(fù)體力。“他的聲音放得很輕，仿佛重一點，就會震落他身上那些將掉而未掉落的血痂，“然后我再帶你回找大夫。“

（二）銀色軟鞘

路憫填飽肚子之后，影游將塵影劍遞到了他的面前。今日的塵影劍與往日不同，在陽光下泛著奇異的銀輝，像一泓流動的水銀。

“劍我替你擦干凈了。”

路憫接過劍時明顯怔住了，那原本裸露的鏈劍刃上竟覆著一層極薄的銀色軟鞘，隨著他手腕輕抖，軟鞘如活物般流動，在硬劍與鏈形態(tài)間無縫轉(zhuǎn)換。劍柄上新嵌的墨玉鈕泛著幽光，像一只沉睡的眼睛。他的指尖輕輕按下，“唰“的一聲，軟鞘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寒芒凜冽的劍鋒。

“這是……銀蛇的皮？“

路憫的指腹輕撫過銀色劍鞘，那觸感冰涼柔韌，隱約可見細密的鱗紋，在陽光下閃爍著珍珠般的光澤。

“嗯。”

影游點了點頭，從懷中取出了一小塊殘余的銀鱗。鱗片在他掌心泛著冷光，像一彎小小的月亮。“將銀蛇的皮里朝里的對貼，做成里外皆是銀鱗面的軟鞘，這樣便既柔軟，又可無堅不摧。“他的聲音很輕，“那樣你已經(jīng)再用它救人時……便不會再受傷了。“

他一邊說著，頭也一邊跟著微微垂了下來，目光緩緩落在路憫胸口那些被鏈劍割傷的痕跡上。

山風(fēng)突然變得湍急，將他的后半句話幾乎吹散在晨風(fēng)里，但那雙眼睛里無窮盡的言語，已經(jīng)足夠表達他心中的歉意。

（三）殿前讖語

太虛山的大殿內(nèi)，青銅香爐中的青煙裊裊升起，卻怎么也驅(qū)不散空氣中彌漫的血腥氣。那煙氣在殿內(nèi)盤旋，像一條垂死的白蛇，在梁柱間無力地纏繞著。

祁雨跪在殿中心，全身被鐵鏈鎖著，鏈子深深的勒進他的腕骨，道袍前襟沾了零星的暗紅色的血跡——那是昨夜突圍時，被刺傷脖頸留下的，此時已經(jīng)干涸成丑陋的痂。

“琮離早已棄你而逃，把你知道的真相都說出來吧，或許能減輕一點你的罪惡。“

青衣道長的聲音從高處落下，在空曠的大殿內(nèi)回蕩。老道長端坐在主位上，晨光透過窗欞，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讓人看不清表情。

“哈哈哈……”

祁雨突然笑了起來。那笑聲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帶著嘶啞的氣音。

他那一口染血的牙齒，在晨光中紅白相間，瘆得人發(fā)慌：“真相？“他猛地抬頭，脖頸發(fā)出“咔“的一聲輕響，目光如淬毒的鉤子，直直的刺向了站在一旁的祁嵐風(fēng)，“師兄……你想不想聽？你在乎這個真相嗎？“

“我……”

祁嵐風(fēng)眼眶微紅，眼角淚花盈盈，緊繃的站立在一旁，面對著這個他從小一起長大，自己把他當(dāng)做自己的親弟弟一樣對待的人，如今做了如此之事，他此刻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站在殿角的司青玉，幾乎要將手中的那本，內(nèi)宅先生記錄名冊賬本捏碎了：“祁雨，你好歹也是修道之人，你這是瘋了嗎？這些被你騙來煉藥的，可都是一個個人的，活生生的人吶！“

“他們該死！“祁雨從喉間擠出一聲嘶吼，像一頭受傷的野獸，眼神依舊死死的盯著祁嵐風(fēng)，“就像我這個……永遠都是一副霽月清風(fēng)模樣的師兄一樣，該死！“

他用力的吐出最后一個字后，掙扎著向前爬行，鐵鏈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痕，在青石地板上留下了暗紅色的印記。就仿若他這一生，一路走來，都是踏著苦難的鮮血。

“師兄，你可還記得，那年宗門大比的紅珊瑚腰墜，“祁雨的聲音突然的變得輕柔了些許，卻又讓人聽著毛骨悚然，“你當(dāng)眾就系在了我的腰上，可曾又聽見臺下有人說——不愧是祁師兄，真是清風(fēng)朗月一般的存在，什么名利都不在乎，連戰(zhàn)利品都肯賞給手下敗將。“

祁雨的臉色倏地慘白。記憶中的歡呼聲突然扭曲變形，在他耳中化作刺耳的尖嘯，他似乎又聽見了臺下傳來的那一句——

“那有什么！祁雨也不知道在那高興得意個啥，祁師兄又不是只對他一個人那樣好，那是祁師兄人本來就好，你瞧他整得跟自己是個例似的。”

而一旁的祁嵐風(fēng)，踉蹌后退一步，扶住了身旁的立柱才穩(wěn)住身形。原來那些他極為珍視的情誼，在對方眼里竟是一把凌遲的刀。

“祁雨……我……可在我心里，是真的有一直把你當(dāng)親弟弟一樣看待的啊！”祁嵐風(fēng)既是悲憤又是是疼惜，“你難到忘了，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你怎么因為旁人的一句話，就選擇不相信我的真心，不相信我們之間的情誼呢？”

“親弟弟？”祁雨嗤笑一聲，覺得他的話既可笑又無知，“我只不過是你，祁大公子的一位小小書童。只不過剛巧，三世積德與你同姓罷了”。

他的臉上露出了自嘲的抽搐笑容，眼角也緩緩留下了一滴淚來，“呵呵，祁嵐風(fēng)，你真是天真的得可以。這幾千年的世俗與階級，哪能是你一句‘把我當(dāng)做親弟弟’，就能跨越的？這世上怕是只有你祁大公子，是這樣的單純又愚笨！”

祁嵐風(fēng)楞楞的站在原地，整個人因為無力而倚靠在立柱上，縈繞在眼中的淚水終于漰出眼眶，“所以……今日之果……皆是你自己愿意的選擇？”

“沒錯，我選擇幫琮離師叔煉丹，那是我心甘情愿的。”祁雨依舊狠厲的瞪著他，“成則榮矣，敗則亡矣。不過就是一死，沒什么大不了的。”

“真是瘋了！“司青玉不可置信地搖頭，聲音里帶著顫抖，“你想要的東西，卻要用別人的尸骨來給你鋪路，你這是要下地獄的！“

“下地獄？呵呵！祁雨咧開嘴，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那又如何？我就是要證明！證明你們奉為圭臬的正道規(guī)矩，不過是你們這些上位者編織的牢籠，是最虛偽的謊言！“

話音未落，一道劍光如雪落下。青衣道長的拂塵點在祁雨眉心，一縷縷黑血立即從七竅緩緩滲出，像幾條細小的黑蛇，在他慘白的臉上蜿蜒而下。

“胡言！”

“廢你修為，永囚寒潭。就算是給你的懲罰了，好好的反省吧。“

青衣老道長拔出劍來將他的手腳全廢，收劍時，殿外突然驚起一群寒鴉，黑色的羽翼掠過窗欞，投下轉(zhuǎn)瞬即逝的陰影。

祁雨的身體劇烈抽搐著，眼中的神采一點點熄滅。最后倒下的瞬間，他的嘴唇仍然在蠕動，似乎還想說什么，卻終究沒能發(fā)出一點聲音。

殿內(nèi)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香爐中的青煙仍在無聲地升騰。

“老道長……為什么不讓他日日夜夜跪在神前懺悔？卻讓他一個人待在寒潭，這是不是也太便宜他了！”司青玉不解的問道。

青衣道長淺嘆了一口氣，“這世上，凡極惡之人，會為自己做的惡而后悔感到的，或是錘敗之后貪生怕死求饒之際，或是內(nèi)心恐懼終日不得安寧之時。于是才會求神拜佛，求的卻是神拯救和寬恕自己，哪里會真正的懺悔啊……“

微風(fēng)拂過司青玉的臉頰，吹起了馬尾細碎的發(fā)絲，他抬頭望向那座巍峨的神像，與神明的雙眼對視，心中除了敬畏便再無他感，此時的他，對道長的話還只是半悟半茫。但后來，他經(jīng)歷了許多事情之后，他才明白這句話的真正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