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晨露茶香
晨霧如紗,雪夜微光在慢慢茶館的門前緩緩流動。青石板上凝結的水珠在熹微晨光中閃爍,像撒了一地的碎玉。
陸叔卸下第一塊門板時,木軸發出“吱呀“一聲輕響,驚動了立在門前的那匹黑馬。馬背上,一個精瘦的年輕人正用粗布擦拭額頭的薄汗,腰間短刀的銅飾在晨光中泛著溫潤的光——是司青玉的貼身侍衛阿棠。
“店家,我可否給我來壺茶?“年輕人翻身下馬,他小心詢問的語氣,聲音卻清亮得像是要劃破這清晨的靜謐。
“好……客官請您稍等”,他瞇著那雙昏花的眼睛,他看得出來,對方的模樣是日夜兼程的辛苦,所以雖然茶館不營業,但是也依舊答應給他燙一壺熱茶水。
陸叔將剩下的門板一塊塊卸下,晨光便順著逐漸擴大的門縫斜斜地照進茶館,在積年的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帶。老舊的抹布在桌面上來回擦拭,木紋在濕潤的布面下顯出深色的脈絡,像是歲月留下的印記。
阿棠的目光在空蕩的茶館內逡巡。里間飄來的茶香混著柴火的氣息,卻不見其他茶客的身影。“誒,請問您就是店主嗎?“他無意識地摩挲著粗陶茶杯的邊緣,指尖感受著那些細小的凹凸。
“是啊,怎么了?“陸叔提著銅壺走來,壺嘴騰起的熱氣在晨光中勾勒出裊裊的曲線。
“那您就是陸叔嗎?“這一聲稱呼讓老翁的手微微一顫,茶水濺在桌面上,形成幾顆小小的水珠,在陽光下晶瑩剔透。
阿棠從懷中取出一個錦盒,檀木的紋理在晨光中流轉著溫潤的光澤。
“哦……是這樣……有人托我送個東西來給您。“錦盒開啟時發出輕微的“咔嗒“聲。
盒子里面躺著一個琉璃瓶,剔透的瓶身隱約可見銀色的液體和幾粒青色的丹藥在緩緩晃動。旁邊是一封素白信箋。“陸叔,這是解藥和補藥,您趕緊把這些,都給您家小滿吃下去,他的病大概率就會好起來的!“
“你怎么知道小滿?”陸叔的手指在觸到琉璃瓶時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是……何人托你送來的?“
阿棠只笑不語,他端起茶碗一飲而盡,喉結隨著吞咽的動作上下滾動。他從兜里掏出幾枚銅錢,放在了茶桌上,銅錢落在桌面上的聲響清脆且悅耳,在寂靜的清晨顯得格外清晰。
“我得走了,就此告辭!“
他翻身上馬的動作干凈利落,馬蹄在青石板上踏出嘚嘚的聲響。他走出幾步又突然勒馬回頭:“一定要及時吃啊!“
(二)雪夜往事
陸叔雙手捧著錦盒追了出來,望著那漸行漸遠的背影,在屋外呆站了片刻,晨露浸透了他的布鞋,涼意順著腳底慢慢爬上來。他回神過來,忽地發現盒子底部還有一封書信,于是他顫抖著打開了那封書信,熟悉的署名讓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將他帶回到多年前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
那年冬天的雪來得又早又急。陸叔記得很清楚,臘八的粥還沒熬,大雪就已經沒過了腳踝。
慢慢茶館門前的燈籠在風雪中搖晃,昏黃的光暈染在雪地上,像是一滴化開的蜜糖,在茫茫白色中格外溫暖。
“嘭——“
這聲音很輕,幾乎被風雪吞沒。正在收拾桌椅的陸叔卻猛地抬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警覺。
他掀開窗戶望去,卻發現雪地里空無一物,只有被風吹起的雪粒在空中打著旋兒。他抄起門邊的燒火棍,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外走。
積雪深到已經能沒過他的小腿,他每走一步都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在寂靜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隨著距離的逐漸拉近,陸叔看見家門口的不遠處,突然多出來一個雪坑,雪坑的邊緣已經塌陷,露出里面一團模糊的黑影。
他緊張得心跳突然加快,燒火棍微微往坑里一探,那坑里竟是個孩子!那孩子的小臉凍得青紫,睫毛上結著細小的霜花,像是兩把小扇子。
他急忙扔了棍子,徒手扒開散落在他身上冰冷的積雪,快速的把孩子挖了出來。那小小的身子已經冷得像塊冰,連呼吸都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
“小滿他娘!快拿被褥來!“陸叔的喊聲驚飛了檐下的寒鴉,黑色的身影撲棱棱地消失在風雪中。他抱著孩子沖進屋里,融化的雪水在身后滴成一條斷斷續續的線。
陸嬸抱來棉被時,倒抽了一口氣。孩子的嘴唇泛著不正常的青紫色,手指蜷縮得像凍僵的鳥爪,指甲都呈現出淡淡的藍色。她急忙往被窩里塞進兩個湯婆子,又轉身去灶上熬了姜湯。跳動的火光映著她焦急的臉龐,額前的碎發被汗水打濕,貼在布滿皺紋的額頭上。
許久之后,當孩子終于睜開了眼睛時,屋外的雪還在簌簌地下。孩子茫然地望著茅草屋頂,聲音細若蚊蠅:“我死了嗎?“
“傻孩子,“陸嬸扶他起來喝姜湯,糖水的甜香在狹小的屋子里彌漫開來,“說啥呢,你活得好好的呢。“她粗糙的手掌輕輕撫過孩子冰涼的臉頰,拭去那些融化的雪水。
那孩子始終不肯說自己從哪來,也不說要去哪。只是夜深人靜時,陸叔起夜看見他縮在墻角,眼淚無聲地把枕頭打濕了一大片。
第二天一早,孩子執意要走。于是陸叔也只得隨他去,在他離開之時給他披上了一件小滿的棉襖,指著門外說:“你看,雪已經化了。“
雪確實開始融化了。昨日的積雪變成涓涓細流,順著溝渠歡快地往下淌。陽光照在水洼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晃得人睜不開眼。
那孩子盯著門外的景象呆看了許久,他望著望著,突然笑了。
他的笑容卻讓陸叔看得鼻子一酸——他分明還是個稚嫩的孩子,眼里卻有著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淡漠與疏離,仿佛早已將自己的喜怒哀樂都埋葬在了那個風雪之夜。
(三)未盡之言
客棧的油燈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將三人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墻上,時而拉長,時而又縮短,如同跳動的皮影戲。
司青玉捏著一顆花生米,在指尖來回的轉動,花生殼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所以你就為這個,拼了命也要救陸小滿?“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脆。
路憫的目光穿過窗欞,望向遠處那朦朧的月色。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撫過面前的茶盞,腰間銀蛇皮包裹的劍鞘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幽微的冷光,“一碗飯,一件襖,一句話。“他回話的聲音很輕,“有時候拯救一個人,就只需要這么簡單。“
司青玉微微傾身向前,手中的花生米“啪“地掉在桌上,滾了幾圈停在茶盞旁。“可你那時候才多大?怎么就...“
他的話音未落,就被一旁的影游一把拽住了衣袖。黑衣少年向他微微搖頭,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警告,示意他不要繼續追問。
屋內一時陷入沉默,只有油燈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噼啪“聲。路憫端起茶碗,青瓷碗沿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他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就是夜里出門迷了路,又恰逢天降大雪,幸好被他們一家所救,才撿回來一條小命。“
他手中的茶湯倒映著晃動的燈影,恍惚間與記憶中那盞在風雪中搖曳的燈籠似乎重疊在了一起。
窗外,一只夜蛾不知何時飛了進來,繞著油燈不停地打轉。它的翅膀拍打在燈罩上,發出細微的“撲簌“聲,在窗紙上投下巨大的陰影。蛾子繞著燈火轉了幾圈,最終停在了不會被灼傷的距離,安靜地守著這點光亮,翅膀上的鱗粉在燈光下閃爍著細碎的光芒。
夜風從窗縫中鉆進來,帶著些遠處山林的清香,路憫放下茶碗,他的目光緩緩飄向窗外——那里,一輪明月正靜靜地掛在樹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