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閣點燈
幾日之后,晨霧未散的寅時三刻,沁心閣仍浸在一片幽藍的夜色里。路憫踏著濕潤的石階向上走,鞋底碾過階縫間新生的青苔,發出細微的黏膩聲響。
這些日子寅起戌歸的嚴苛訓練,已在他指尖磨出薄繭,眼底烙下青影,連呼吸都帶著幾分疲憊的滯澀。但此刻,他感覺拂過院中回廊的秋風里分明摻了一絲沉水香的清冽——檀香會!終于要在今日的暮色四合時分拉開帷幕了!
“再熬過這一日......我就能領到全部的工錢了!“
路憫下意識地摩挲著自己袖中的粗布錢袋,指腹觸到里面那幾錠碎銀,是這些日發下來的零散工錢。但這點銀錢,距離那筆債銀還差得很遠。
他仰頭望向沁心閣,靛青色的天光里,樓閣的飛檐如展翅欲飛的夜梟,蹲踞其上的青銅脊獸正吞吐著破曉時分的霧氣。
今日沁心閣的忙碌,比平素來得更早。天還未完全亮透,回廊間已人影綽綽。侍女們捧著鎏金燭臺匆匆穿行,燭火在晨霧中搖曳,映得她們的身影如游魚般輕盈靈動。
管事的呵斥聲,混著沉水香的余韻在廊柱間回蕩,偶爾夾雜著銅器相撞的清脆聲響。路憫被分派到麒麟閣,同行的二十四人里,大多都是姑娘,唯有他和一個叫阿蘅的少年是男子。
那少年也是生得極秀氣,柳眉杏目,唇色淡如初綻的櫻瓣似的,捧著銅油燈的手指纖細修長。腕骨伶仃得,仿佛能瞧見底下青紫色的血脈,他走路的步伐也極輕,像貓兒踩過落葉。
“麒麟閣的差事最是體面?!靶旃芙虒⒗p枝紋火鐮,遞到路憫和阿蘅的手中時,目光在路憫的臉上多停留了一瞬,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燈盞要按'七星伴月'的格局來擺,戌時三刻前必須全部點亮,一盞都不能少。“她再次的囑咐著眾人。
“今日,是我給你們上的最后一課了,你們都要給我警惕起來,到了檀香會上,千萬不要出紕漏,若是能得貴人青睞,賞錢自然少不你們了?!靶旃芙套詈笤傺a了一句,隨后便向他們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跟上引路的侍女。
人群中,路憫深吸了一口氣,抬步堅定的跟上了前面的人。
“小路!“
一聲急促的叫喊刺破回廊。路憫還未來得及回頭,便聽見腳步重重踏在地板上的聲音,由遠及近。
他聞聲望去,看見小樹哥跑得鬢角盡濕,當他靠近自己時,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掐進皮肉里:“快隨我來!牡丹閣今夜竟要掌燈!“
“???!”
這話一出,四周霎時異聲驚嘆。連廊下穿行的侍女都頓住了腳步,手中端著的銅盆中的凈水,微微晃蕩,映出幾張驚愕的臉。
上四閣與其他八閣不同,是由最忠實的貴客自己出資修建的。那黃姚牡丹閣,自建成之后,便從未點亮過燈盞,閣中常年落鎖,連灑掃的仆役也都不得入內。傳聞牡丹閣的主人,也再也沒有現過身。
“可、可七星陣需兩人同點......“眼看著自己的搭檔路憫就要被拉走了,阿蘅急得眼眶發紅,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嗓音帶著無助的顫抖,“他走了,那我怎么辦???“
“莫慌?!靶涓鐚⒁恢磺堵葩毜淖咸赐斜P塞進路憫手中,另一手拍了拍阿蘅的肩,安慰道:“待會徐管教,會另派人與你同去,但小路,現在必須得跟我走了?!?/p>
(二)境中之音
即將戌時來臨,路憫早早的就候在了牡丹閣處,他低頭看向手中的托盤,指尖觸到底部陰刻的牡丹紋,托盤上的這燈盞些器具與尋常燈盞截然不同——掐絲琺瑯的燈罩上裂著細密的冰紋,盛油的盂竟是整塊琥珀雕成。
他抬頭望向高處的西北角。那座隱在燈霧中的牡丹樓閣輪廓模糊,飛檐下懸著的銅鈴也靜止不動。
通往牡丹閣的游廊幽深得仿佛沒有盡頭。越往里走,朱漆描金的梁柱便漸漸褪去浮華,露出原本的紫檀木紋,木質紋理間滲著暗紅色的細線。
路憫數著步子,在第九根廊柱前停下。腳下的木地板,不知何時換成了孔雀藍釉磚,每一步踏上去,都激起空谷般的清響回聲。
牡丹閣門是虛掩著的,一道縫隙里漏出幾縷陳年的沉香氣,路憫伸手推門的剎那,一陣穿堂風倏地掠過耳際,驚得他手一抖,險些摔了托盤。
分明是秋高氣爽的時節,這門廊內卻涼得刺骨?;鹫圩印班辍暗亓疗穑⑷醯幕鸸饫铮w內景象如一幅塵封多年的畫卷徐徐展開——幾扇鏤空雕花窗欞,將外界的燈光篩成細碎的金粉,在地上鋪出斑駁的星圖;正中央懸著的巨型宮燈是一朵盛放的鎏金牡丹。
路憫正要尋找燈臺,余光忽然瞥見東面墻上浮動的紅影。定睛看去,那竟是用朱砂摻金粉繪就的滿墻牡丹,花瓣邊緣綴著血珀雕成的露珠。
“啪!“
他手中的火折子突然的爆了個燈花。路憫手一抖,火苗便舔上了最近的白玉燈臺。這燈臺造型極奇特,蓮瓣狀的盞托下面垂著銀絲燈絡。待他點燃第三盞燈時,忽然發現這些燈臺竟以肉眼難辨的銀線相連。
當第七盞燈亮起的瞬間,異變陡生——青紫色的火焰從燈芯爆開,火舌順著銀線疾竄而上,眨眼間便攀上穹頂。那火焰所過之處,銀線竟顯形為血管般的猩紅色,在空氣中突突跳動,如同某種活物的脈絡。
路憫慌忙去撲自己袖口上,不小心沾到的的火星,可那焰光非但不滅,反而在衣料上綻開一簇簇細小的花。
那順著銀線直躥而上的焰花,停留在他頭頂上那朵玲瓏剔透的宮燈處。火焰使得宮燈的薄如蟬翼的花瓣慢慢展開,中間的花蕊閃爍著幽藍的磷光,像是活物一般輕輕搖曳。
就在他怔愣間,忽聽頭頂傳來絲綢撕裂般的聲響。那朵鎏金牡丹宮燈完全綻放之后,層層疊疊的花瓣舒展而開,每一片的邊緣皆鍍著一線金芒,在閣樓半空微微搖曳。
花蕊中的燈芯燃盡之后,花蕊爆開,顆顆細小的珠玉,如流水般涌出,一顆接一顆滾落而下,在半空懸成一道晶瑩剔透的水晶簾。
珠玉相擊發出的清越聲響,似遠山古寺的梵鈴,又似深潭下的鮫人低吟。
當宮燈頂的那根銀線燃至閣樓頂部時,點燃了閣樓頂上的最后一盞燈。閣內陡然一亮,無數道光線不知從何處折射而出,將整間屋子映得如同琉璃幻境。
路憫的影子投在墻上,漸漸扭曲變形——先是拉長如竹,繼而膨大如霧,最后竟凝成一個纖細的縮影。
樓下忽地爆發出一陣驚呼。原來沁心閣的所有人,此刻都看見了,來自牡丹閣溢出的七彩光瀑。那光華如天河傾瀉,在昏黃的燈光中織就了一匹流動的霓虹錦緞。
樂師們的弦音戛然而止,余音顫在空氣里,久久不散。一位正為賓客斟酒的侍女,驚得松了手,鎏金酒壺翻倒,瓊漿玉液順著雕花欄桿滴落。酒液在半空便被虹光映透,似化作一串瑩潤的珍珠,“啪嗒、啪嗒“地墜在地上,滾入陰影深處。
路憫望著眼前這一幕幕奇景,恍如置身天上宮闕。閣內光影流轉,虹霓交織,連空氣都變得粘稠馥郁,仿佛浸透了陳年的花釀。他全然忘卻了仍在燃燒的衣角,也忘卻了自己身在何處,只覺自己的神魂,已被這瑰麗幻境攝住,再難掙脫。
直到水晶簾后、閣樓門外,忽地現出一道身影。
那人立在光與暗的交界處,身形修長,衣袂如墨,面上覆著半張鎏金面具,露出的下頜線條如冰雕玉琢。
“你來了。“
那人的聲音悠悠傳來,似隔著千山萬水,又似貼耳低語。
路憫還未回神,便覺眉心一涼,是那個人,已經貼近至自己的面前,他的手指點在了自己額間。
這一觸如冰似雪,路憫渾身一顫,驀地清醒過來。他望著遠站在門口那道身影,這才驚覺,自己或許闖了大禍——剛才的一切不過是自己的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