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虛驚一場
燈光微微晃動，珠玉相擊聲如碎冰落盤。那幅流光溢彩畫卷深處的那道人影，正向著路憫緩步而來，他走的每一步都似踏在云端之上，不驚塵埃，不起微風。
“完了，我好像是搞砸了，這下該說點什么好……”路憫緊張得，眼里只剩下眼前緩緩而來之人，其他的什么也顧不得了。
只見那人一身束腰長衣袍，衣料似墨染的夜霧，行走時衣袂紋絲不動，仿佛整個人都融入了這片畫卷之中。他頭戴白色的輕紗長帷帽，輕紗如煙似霧，自頭頂垂落至腰間，將他與這塵世溫柔地隔開。
雖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從那一雙修長如玉的手，那挺拔如松的身姿，可以粗略判斷，這位貴客應當是位年輕公子。
“你的衣服……”貴客的聲音很輕很溫柔。
“哦……！”
路憫這才驚覺自己的衣袖仍在緩緩燃燒，他慌忙的撕下袖子著火的部分，那已經半碳化的絲綢，仍然發出了輕微的撕裂聲。他急忙的將還殘留著火星的衣袖殘片擲于地上，用靴底快速將其碾滅，火星在木地板上掙扎了幾下，終于化作一縷青煙消散。
就在路憫低頭滅火的瞬間，他忽然覺得頸后一涼，似有若無的氣息拂過，如深秋夜露滴落。
路憫緩緩直起身子，抬頭之時，目光正好落在貴客身上。恰在此時，一陣穿堂風悄然而至，將貴客的帷帽上白色紗幔的一角，輕輕掀起。紗幔翻飛間，隱約可見一抹淡粉色，貴客的唇角微微上揚，帶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這么年輕，他竟就是這牡丹閣的主人？“路憫的漏了半拍地一跳，指尖不自覺地攥緊了殘破的袖口，衣袖的布料此刻在掌心皺成了一團。
恰在此時，沁心閣主會場帷幕的捆繩被預設的燭火燃斷。
“嘩——“
巨大的帷幕應聲而落，錦緞摩擦著空氣，掀起的氣流如浪濤般涌上閣樓。路憫的發帶與衣袂被風卷起，透過飛揚的青絲，他瞥見貴客慌忙抬手壓住險些被掀翻的帷帽，指節在紗幔上按出一道倉促的褶皺。
貴客忽然抬手一揮，寬大的衣袖在空中劃出一道優雅的弧線。
“噗”地一聲輕響，牡丹閣頂上那盞燈倏然熄滅，滿室的流轉虹霓，就在那一瞬間，也如潮水般退去。
五彩光暈消散的剎那，樓下樂師的琴弦重新震顫，舞姬的足尖再度點地，店小二也回過神來，托著茶盤穿梭如常。仿佛方才的時空凝滯只是大家的一場幻夢。
“貴客安好……“路憫慌忙的向其行禮，喉頭不自覺的發緊，他慌忙地拾起地上衣袖的殘布，塞入自己的兜里，掩了掩右手斷裂的袖口，“實在不好意思，被貴客閣中這仙境一般的美景給美呆了。“
“無妨。”
貴客徑直的走向那盞已經燃盡的宮燈。他抬手撥弄著焦黑的燈芯，紗幔也隨著他仰頭的動作而微微向后滑落。
“這里確實也是年久失修。沒燒著你吧？“貴客的聲音隔著輕紗傳來，竟然還帶著幾分歉意。
路憫怔了怔，把頭搖得如撥浪鼓：“沒、沒有……“
“原是我的疏忽。“貴客將燈芯攥在指間來回揉捏，指尖沾了炭灰也全然不在意，“這閣樓多年未曾點過燈了，是應該先提前找人來修繕一番才是。“
“不不，是我太大意了，貴客您如此海量，我內心十分的感激。”路憫一邊說著，一邊向貴客鞠躬行禮。
“貴客您先請坐。”路憫先是用綢布將一旁的桌椅擦拭干凈，引導貴客先坐下，然后又將剛才的殘局快速的收拾了一番。
在收拾妥當后，路憫又端來了一碟蜜漬金橘和一壺云霧茶，讓貴客先暖暖胃。
青瓷盞中的茶湯澄澈，倒映著閣內昏黃的燈火。閣中突然的沉默了片刻，經歷了剛才那一出意外，路憫那些背了三天三夜的話術，在此刻卻一句話也沒法從他的口中冒出來。
（二）芍藥驚春
路憫再三糾結，終于還是先開口打破了這尷尬的氣氛。
“貴客，咱們的檀香會已經開場了。途中貴客若是有中意的物件…“他垂首立在半步之外，話尾悄悄的咽了回去，然后再次又吐了出來，“就請搖一搖桌上的銀鈴，我便去替貴客取上來。”
“謝謝。“貴客開口回應，“你也不用一直站著，過來這里坐下吧。”
路憫微微抬眼，分明是隔著層紗幕，但他卻覺得有視線如實質般落在自己臉上。對于貴客的邀請，他一時間不知道是該拒絕好，還是該接受好。
他呆愣著站在原地，直到貴客輕輕叩了叩桌面，再次邀請到：“快過來吧，不用這么拘泥。“
“這…怕是不合規矩吧…“路憫的眼前閃過徐管教陰沉的臉色，耳邊也響起她嚴厲的話語——若因逾矩丟了賞錢，那工錢也就別想要了。
帷帽下傳來貴客一聲輕笑：“坐下來陪我看展，亦是你們的本分。“他的指節在檀木桌面上又輕輕點了點，“而且…你一直站在那里，也擋住我的視線了…“
“哦…好…”路憫立馬側身而站的同時，往旁邊大跨一步，坐到了貴客的旁邊。
樓下大廳此刻已經展出了第三輪珍品：“陳家老匠——紫檀孔雀屏一座！“
展臺上，孔雀尾羽上的每道翠色紋路都泛著釉光，眼斑處嵌著南海珠母，開合間似真要振翅而飛。
滿堂喝彩聲中，路憫偷眼看向身側之人——男子卻依舊紋絲不動，連帷帽的輕紗都未晃一下。
隨著一件件展品的成交，卻沒有一件是牡丹閣的。路憫的心也跟著漸漸沉了下去。
特等的降香黃檀雕觀音被麒麟閣買走，極品的沉香黑檀八仙過海屏風也名花有主……牡丹閣這位主始終沉默如深潭。路憫數度欲開口推介時，卻總能遇上貴客交杯換盞的喝著熱茶水，里里外外的忙著倒茶添水，讓路憫無暇顧及業績。
這里每一位買家的實力都很強，檀木展品也很受歡迎，抬上來的精品數不勝數，卻都很快就被人拍下。很快，就來到了檀香會的尾聲。
“最后一件附加展品——僅供觀賞，不予售賣。“
一名侍女捧著一盆芍藥花，走上了展臺。那花朵的枝丫顫巍巍地隨步伐輕晃，花瓣上的露珠，自花瓣滾落，在展臺的錦緞上洇出深色痕跡。
“這么逼真，這竟然是木雕？“
頓時滿場嘩然，有賓客失聲驚呼，路憫也不自覺地前傾身子，想要觀看得更仔細些。
那盆芍藥花，是由小葉紫檀雕刻而成，登場之時，賣家特地在花蕊上撒了幾滴水，竟真就達到了，以假亂真的效果。
“你覺得這件如何？“一直沉默不語的貴客忽然的開口問道。
“哦……這個啊……”
路憫掃了一眼這滿是花朵元素的閣子，像是忽然明白了剛才的展品，為什么都不能入這位主的眼。
“芍藥花雖不似牡丹花這般傲然華麗，卻也堅韌從容。”
路憫放棄了那些原本準備好的話術，而是發自內心的發表著自己的見解，“這位手藝人用如此珍貴的小葉紫檀，雕刻了一株如此平凡的芍藥。想必，他也是想要表達貴，即貴在內里的理念。貴客想必也是有所共鳴，所以才會對其心動的吧。”
貴客不語，只是輕拿起桌面上的銀鈴輕輕一搖——“咚！咚！咚！“
樓下放展人聞聲抬頭，隨即立即敲響手中的銅鑼，堆起了滿臉的笑容：“恭喜牡丹閣貴客！搖響銀鈴，得此佳品——芍藥驚春！“
路憫呆呆的望著那盆被鄭重捧走的芍藥，臉上也跟著扯出了一絲笑容，但心中卻沒有半點喜悅之情。因為在徐管教的授課之中并無附加展品這一說法，想必這位貴客就算買下這附加的展品，自己也不并會拿到額外的賞錢。
“這今年新加的無定價附屬展品，還真的有人拍了下來。”樓下的徐管教抬眸望向牡丹閣，一臉不可置信的低語，“路憫這小子，還真是走運，樣樣都給他拿到了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