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火焰糾纏
檀香會結束之后已是深夜,路憫踩著青石板路往休息的院子走去。鞋底碾過幾片枯葉,發出細碎的聲響。他仍在想著方才那盆被拍走的芍藥花——那放展人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模樣,活像只偷了腥的貓。
“這花到底要多少錢才能拍下?看那放展人的樣子,怕是…不下百兩銀子......“
他摩挲著吃完晚膳之后,袖中僅剩的幾枚銅錢,銅銹蹭在指腹上,帶著微微的生澀,晚膳時,那碗清湯寡水的陽春面,竟然要了他十文錢,此刻想來仍覺得割般的肉疼。“只提供住宿,卻不包餐食,真是煞筆。這地方的餐食,當真是貴得沒道理。“
路憫一面走著,一面想著這附屬展品是否賞錢,附屬展品沒有被列入到展品名單售賣之類,所以沒有業績折扣的標明,到底能不能拿到賞錢?能的話又能得多少賞錢?這問題像根魚刺,卡在他的喉頭不上不下,怕是要攪擾得他今夜輾轉難眠。
“走水了!后院走水了!“
忽然遠處傳來一陣慌亂的叫喊。
路憫聞聲猛地抬頭,只見遠處濃煙如墨,在天際暈開一片污濁的云。濃煙之中隱約可見火光躍動。那個方向正是他的住處。他只覺心頭一緊,還來不及作多想,便拔腿就跑,衣袂翻飛間,袖口那個被火燒出的破洞灌滿夜風。
火勢比想象中要更盛。等路憫趕到時,半邊屋檐都已塌陷,燒焦的房梁,像枯骨般支棱著。火星子混著灰燼在空中飄舞,有一粒正巧落在了他的手背上,燙出個細小的紅痕。
他顧不得疼,抄起木桶便加入救火的隊伍。井水潑在烈焰上,“嗤“地騰起陣陣白霧,混著焦糊味直往鼻子里鉆,嗆得他眼淚直流。
在眾人的努力下,終于最后一簇火苗被澆熄滅。路憫站在廢墟前,望著那間燒得只剩下骨架的屋子。窗欞已化作焦炭,床榻成了堆灰燼,他的行李自然也跟著化作黑色的殘渣而無法分辨。
他低頭看了看殘缺的衣袖,那處被燈火燒穿的破口邊緣還泛著焦黃。“怎么著?“他苦笑著喃喃自語道,“今夜這火,注定是要跟我過不去了?“
“好在大家人都沒事。“管事的抹著汗清點人數,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今日剛好檀香會也結束了,眼下這情況,大伙兒也只能先回家去,明日一早,再來賬房領取工錢。“
他說著拍了拍路憫的肩膀,“放心,燒毀的行李我們會照價賠償大家的,明日也絕對會按約定支付工錢。大家就先回去吧!都回去吧!“
“那……走吧,回家好好的睡上一覺。”
“走,走。”
眾人三三兩兩散去,有說有笑地商量著,待會去哪家酒肆喝兩杯壓驚。只剩路憫一人呆呆的站在原地,像根被燒焦的柱子。
一陣夜風吹過,卷起了地上的一片灰燼,打著旋兒撲在他臉上。他伸手去抹,卻把炭灰抹得更開,在臉頰上拖出幾道滑稽的黑痕。
路憫望著漸行漸遠的人群,只覺無奈,“他們都有家可回,那我呢,我可在這里沒有家啊……”
(二)夜邀救急
小路!“
一聲高呼刺入路憫的腦際。
是小樹哥,只見他提著一盞素紗燈籠匆匆而來,暖黃的光暈在他的臉上跳動,映得汗珠如琥珀般晶瑩。他跑得很急,腰間系著的玉佩和銅牌叮當作響。
“我聽說你這兒著火了......“話音未落,那雙圓溜溜的眼睛已將路憫從頭到腳掃了個遍。
燈籠的光照出路憫衣襟上的炭灰、袖口的焦痕,還有臉上那幾道滑稽的黑印。確認他無礙后,小樹這才長長舒了口氣,喉結上下滾動著咽下一口唾沫。
“正巧......“他突然湊近,帶著熱騰騰喘噓的氣息噴在路憫耳畔,“有樁差事,還真非你不可。“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是怕被夜風偷聽了去。
“啊?——”
不等路憫回應,小樹已拽住路憫的手腕,將他往外帶。燈籠隨著步伐搖晃,在青石板上投下兩道糾纏的影子。影子一長一短,時而交匯,時而又分離,如同水中交錯的游魚。
路憫沒有反抗的任由他牽著走,心想許是檀香會后的雜活堆積如山。這些日子的相處下來,誰不知道他最是勤快,為了多賺幾個工錢能熬到三更天。眼下剛好也無處可去,有點活計反倒能驅散心頭陰霾。他心里這么想著,腳步也不自覺地輕快了起來。
穿過幾重月洞門,上了幾轉樓梯,小樹突然在客房區停住。眼前門楣上,懸著塊烏木匾額,匾額上寫著“無問居“三個字。那三個字在燈籠的映照下泛著淡淡的幽光。
“小路,記得千萬要機靈些。“小樹在臨走之時囑咐著,手在路憫的肩上重重按了兩下。說罷便轉身離開了,腳步聲也漸漸消融在夜色中。
路憫獨自站在門前,仰頭望著門上的匾額出神了片刻。他終于抬起手敲門,指節與門板相觸發出“砰砰”的叩門聲。
“請進。“
屋內傳出來的聲音讓路憫心頭一跳。他依照著對方的指令,輕輕推開了房門,走進了屋內。
屋內的陳設雅致,紫檀翹頭案上擺著青瓷,墻角的鎏金香爐吐著裊裊青煙。卻唯獨不見人影,只見一道紅綢帳幔,將內室與外室隔開。燭光透過內室的薄紗,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剪影。
“請公子先凈身更衣吧。“內室里又傳來一句話。
路憫這才注意到,一旁的屏風處,衣架子上掛著套素白長衫,月光綢緞般的料子,在燭火下流轉著珍珠般的光澤。
“這聲音......“
路憫心中有所猜想,但低頭看到了自己一身焦黑的衣服;一雙臟兮兮的手,手指的指甲縫里嵌滿灰燼,活像剛從灶膛里扒拉出來的炭條。
他苦笑著搖頭苦笑并揶揄道:“這副模樣就讓我直接進來伺候貴客,小樹哥怕是在這里也干不長了。“
他走到屏風后,銅盆中的清水映出他狼狽的倒影,水面上還浮著幾瓣淡粉色的芍藥,正隨著他的動作輕輕蕩漾。
(三)他的夢魘
“貴客,可有什么吩咐?”路憫洗好換了干凈的衣服出來之后,立馬詢問內室的貴客。
“夜深了,路公子也先休息吧,有事的時候,我自然會喚你。”
倦意來得很突然,像一襲厚重的絨毯無聲落下。路憫倚在羅漢床的雕花靠背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素衣上的暗紋。
內室的燭火此刻也熄滅,紅綢帳幔靜止如凝固的血。他等了許久,也未聽見那位貴客的吩咐。
他的眼皮此刻漸漸沉重如墜鉛塊。朦朧間,綢帳似乎輕輕晃動,一道修長的影子從縫隙中一閃而過。路憫想睜大眼睛看清,視線卻像蒙了層油紙,越來越模糊。他伸手想揉眼睛,卻發現手臂也重得抬不起來。
他沉沉的睡了過去,夢境也如潮水般向他襲來。
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黃色牡丹花,花朵碩大如海碗,在虛無的風中輕輕搖曳。花瓣邊緣卷曲成奇特的弧度,像無數張欲言又止的嘴。花海盡頭有間茅草覆頂的木屋,屋前竹匾上曬著各色藥材:當歸的斷面泛著琥珀光澤,黃芪的根須舒展如老人的胡須,白芍的表皮還沾著新鮮的泥土。
他邁步向木屋走去,腳下的泥土卻突然變得綿軟如沼澤。每一步都陷得更深,木屋始終在遠方,可望而不可即。
正焦急時,四周景象驟然扭曲——牡丹花莖瘋長成鐵鎖,木屋在刺耳的“吱呀“聲中變形為漆黑的刑架。那些黃色的花瓣紛紛凋落,化作圍觀的人群,每一張臉都模糊不清。
刑架上綁著個人,那人的衣衫已被血染成暗紅。亂發如枯草般披散,遮住了面容。路憫害怕得想要后退,雙腳卻像生了根。
“不......“
路憫拼命搖頭,喉間奮力擠出嘶啞的抗拒。忽然,刑架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竟緩緩升到半空,懸在他頭頂三尺之處。
“砰!“
突然一聲悶響,刑架上的人在他面前炸裂開來。碎骨如箭矢般四射而出,血肉化作猩紅的雨。溫熱的液體滴落在路憫臉上,他嘗到鐵銹般的腥甜。
“啊......“
路憫被噩夢驚醒,猛地坐起,后背重重的撞上床柱。冷汗浸透了他的里衣,布料黏膩地貼在他的身上。
窗外,東方的天際已泛起魚肚白,晨霧中傳來第一聲鳥啼。他顫抖著摸向自己的臉,觸到的只有冰涼的汗水。
羅漢床邊的銅鏡映出他慘白的臉色,和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鏡中人嘴唇翕動,無聲地問道:“他…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