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起了涼風,江邊那股子寒濕就直往骨縫里鉆。江亂銀被風一吹,酒意褪了大半,話也少了下去。人定剛過,倆人便到了那排烏篷船前。最末的船頭掛著盞燈。她扶著關赤玉下石階,走上前去,照著船篷輕叩三下——兩快一慢。
船里鉆出個低矮的男人身子,佝僂著腰。見來人是江亂銀,招手讓兩人進來。取下船頭的燈,也跟著走了進去。
剛進艙,江亂銀臉色就變了變:
“薰娘今天不在船上?”
“嗨,前半夜下了點雨,她回家奶孩子去了。”銅牙狗的神色頓了頓,旋即咧嘴一笑,笑得兩顆銅牙泛光,“去哪兒啊銀姐?”眼珠子滴溜溜地往關赤玉身上打量,像是在估價。銅牙狗是武安渡灰道上的擺渡人,老婆薰娘在綢緞行打下手,一來二去,江亂銀也識得此人了,若不是今日臨時變了主意走灰道,江亂銀真不一定找這艘船。
“阿玉?”她扭頭問。
“璟州。”關赤玉開口道。
她想過,李垣的人一定會順水下游設卡,與其這樣,不如逆水北上,最危險之處未必不是最安全的。
“二十兩。”銅牙狗沒等她說完,獅子張嘴。
江亂銀摸了摸腰間綁著的鐵棍。
“銀姐,你也曉得,往北跑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銅牙狗眼皮一跳,趕緊堆笑,“我跟旁人收三十兩呢,今兒沖你面子,給你個實價。”
江亂銀懶得搭理,隨手拋了個錢袋過去,扭頭便走。
“銀姐爽快!”銅牙狗一把接住,笑得跟見了祖宗似的。
“保重。”江亂銀站在石階上,沖船里作了個揖。萍水相逢,也不過如此。聽了場戲,幫了一趟忙,她自覺,已經仁至義盡。
烏篷船緩緩滑動,關赤玉只見遠處高挑身影越來越小,慢慢地消失在霧中。
心中默默回了一句
“保重。”
再回篷船里,又恢復了那副冷若冰霜的面孔。
船行了一會兒。
“哎,怎么稱呼啊?”前頭傳來尖細的一聲。
“船家叫我阿玉就是。”關赤玉捂嘴咳了咳,船艙角落間塵網密布,漁網散漫一地。悶得讓她有些喘不過氣。
“嘖,看著不像普通人家出來的。”那人繼續搖船,也不再問姓,只嘴里磨嘰個沒完,“犯了事兒?往北跑。”
關赤玉不理。
“不說也成。”銅牙狗嗤笑一聲。
似是夜里行舟過于寂寞。半燭香,這人又上來搭話。
嘖了一聲,“不過,倒是稀奇,頭回見女客不跟江亂銀回家的。嘖,落潮多好,璟州有啥好去的?”
“落潮?”
關赤玉一怔,這名字她今晚已經聽了兩回,總覺得耳熟。
銅牙狗變了臉,語氣像自來熟的親戚,“江亂銀沒跟你說啊?”關赤玉感覺到他停了槳。
“道上叫她一聲銀姐,真當自己是個角兒了?呸!誰不知道她江亂銀就是個落潮皮條客!”
“女船不載男人,只收姑娘,可比你往北好混多了。”
說到這,銅牙狗尖著嗓子“桀桀”怪笑,聲音尖細刺耳,此時船已駛近江心。這笑聲蕩在夜半的江面上,顯得格外滲人。
關赤玉心里泛起一股惡寒,只覺這船腥味發重、濕氣陰涼。
她站起身,“我不走了,送我回武安渡。”
“走不走,可不是你說了算的,官家小姐。”船尾響起一聲沙啞粗礫的男音。
武安渡碼頭
江亂銀剛踏上石階,霧氣卷著江風撲上臉,她下意識回頭看了眼——關赤玉還站在船頭,身影挺得直,像塊被冰封的玉石。
她有些無聊地打了個哈欠,轉身要走。
拐進巷角,迎面便撞上一人。
“唉喲!”
一團人影踉蹌著往后一退,頭發濕了一半,衣角還沾著露水——竟是薰娘。
“江姑娘!”她一抬頭,看見來人是江亂銀,臉色霎時變得煞白,急急忙忙拽住她的手。
“你怎么來了?”江亂銀一皺眉。
“那人……銅牙狗他不是尋常接客了,他今兒傍晚在茶鋪跟人說話,我聽見了幾句。”薰娘聲音發顫,壓得極低,“他們說什么‘官家小姐’,‘百兩賞金’,還說今晚就有一個送上門的……”
薰娘語速越來越急,“今兒你來過綢緞行,我想著怕是你出事,剛哄睡孩子就趕來了……”
江亂銀臉色一沉。
“你快回去,別管這里。”她說完,也不等薰娘反應,一頭扎進了夜色里。
銅牙狗那艘船已然停在了江心。他沒著急動手,而是捆著她,戲耍之,嘴上不歇:“你說你一個嬌滴滴的官家貴女,怎么落這般田地啊?”
丁癩子已然將關赤玉綁住,跪在了甲板上。冷風吹得她瑟瑟發抖。
關赤玉一陣眩暈發嘔。
“......你們既然綁了我,”她穩了穩心神,“應該是知道,我若是死了,你們分文都拿不到。”關赤玉抬眼盯著銅牙狗。
“哈哈哈,放心,肯定是得好好供著你的。”那剛從水里浮起的大漢接道。
“一路游過來可冷死我了,免不得需要小姐暖暖......”后的話被桀桀的笑聲掩蓋,一雙粗手捏住了關赤玉兩頰,急不可耐地想要拖她進船。
關赤玉的心咚咚直跳,眼眶里幾乎瞬間續滿眼淚。做官十載,最不濟之時也是個東宮侍讀,小時李垣與她情同手足,就沒有人敢對她放肆,更別說她步步高升后,更不會有人這般輕浮地對待她。
關赤玉第一次恨自己,恨自己不得生又不得死,偏偏叫她做回女子便要受這種腌臜之事,恨自己脫去一身官袍后,居然如此軟弱與無力。丁癩子穿過她的臂彎,一拖。讓她想起自己被拖出金鑾殿的那個早上,被拖進大理寺獄的深夜,被拖進流放囚車的無盡黃昏。
雙膝被甲板上的刺磨得生疼。她死死咬著下唇,妄圖讓自己冷靜自救,亦或是思考對策,但是簌簌往下落的眼淚卻出賣了她。
江上無風,冷月寒心。
“別把人玩死了。”
銅牙狗陰惻惻道。
哪知話音剛落,忽聽得“嘩啦”一聲水響。
他一驚,還未轉身,整艘船猛地一震——像是被什么撞上!
江亂銀的影子,像野鬼一樣從水霧中鉆了出來,鐵棍一揮,打飛了銅牙狗手里的槳。
“江亂銀!???”銅牙狗驚呼。
江亂銀哪容他嘰歪?鐵棍直砸他門面,毫不留情。
一聲慘叫響徹江面。
剛進船還沒來及解褲頭的丁癩子一聽動靜就知道壞事了,一腳踢翻關赤玉,便想扒著一旁的窗往江里頭鉆。
江亂銀一躍,便上了船頂,又掏出一節鐵棍,只見白光一閃,雙棍里各出了兩把尖牙似的小刀。雙臂一鼓,捅穿了丁癩子的脖頸,四個窟窿汩汩地往外冒血。痛得他直接滾回了船艙。
“錯了,我錯了,銀姐饒命!銀姐!”鼻青臉腫的銅牙狗趴在甲板上求饒。江亂銀心煩,一悶棍子敲暈了。
轉身撩簾子進了船。
就見五花大綁著的關赤玉一身狼狽,蜷在地上,她快步上前,三兩下解了繩子扶人起來,把手一搭,脈象平穩,心才稍安。
借著光見蒼白的臉上,兩個手印子。心下更是怒火中燒。
行走江湖,江亂銀最恨不守道義之輩,更別說這姑娘還是從她手上托付出去的。
臉色當即冷了,殺意一寸寸漫上眼底。
“截老子的胡——”她冷笑一聲,抄起鐵棍,一腳踩住丁癩子的手腕,“先掂掂你這點狗胃夠不夠裝!”
話音未落,手里帶尖刀的棍子釘了下去,生生扎穿他的掌心,把人釘在了甲板上。丁癩子的慘叫聲更是尖銳刺耳。
關赤玉半跪在地上,渾身發抖。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緩緩站起來,指尖微微顫動。江亂銀正要去扶,關赤玉卻抬手推開了她,說是遲那是快,拔出江亂銀腰間的棍子,沖著那早已血肉模糊的臉狠狠砸了下去。
法度?圣訓?在這艘船上,頃刻間坍塌為齏粉。
關赤玉眼睛紅得嚇人,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若是江亂銀遲來一刻,躺下慘叫的就是她了。
丁癩子咽了氣。
關赤玉閉上眼,鼻尖盡是腥臭味。
她不是沒殺過人。她寫過的奏疏,往來之間,俱是人頭落地。但那時她可以說,是為律,為政,為國。
可現在呢?
她睜開眼,看見江亂銀正用死人的褲腿擦自己的棍子。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就在這里,就在殺戮中。
棍子滾到了腳邊。
隱約間,身體深處有個聲音似乎在質問她。
為什么?
......
因為,她想這么做。
害怕、憤怒......
恨。
腦中轟然如撞鐘,震得關赤玉耳鳴。
她喉嚨一動,半晌才低低地開口:
“...現在該怎么辦?”
江亂銀挑眉看她一眼,像是沒料到她會說這話。
“殺人滅口。”江亂銀血性還未收斂下去,懶得同關赤玉裝些良善,干脆收了岸上那副人模人樣的姑娘做派。此刻,倒是收人的閻羅樣子。她起身走向甲板,用腳尖踢了踢昏過去的銅牙狗。盯著腳下的人,像是在盤算著什么。
關赤玉扶著門走出來時,江亂銀正在兩條船間來回搬著酒壇子。
“啪——”
碎了壇子里,流出的不是酒,而是股股濃油。
江上起了風,江亂銀火折子一擦,扔上了銅牙狗的船頂。熊熊大火燃起。
漫天的火光里,踩著自家的船沿,她朝關赤玉遞過一只手,目光沉沉道:
“這下,你我共犯,只能隨我回家了。”
一個得逞的笑,江亂銀毫不遮掩的一身匪氣。
關赤玉微愣。卻并無半分為難之樣。
興許是她厭倦了,這求生求死間,到底還有什么有意思呢?說不定眼前這個女子能給她更多的答案。
關赤玉不作他想,提裙邁上了江亂銀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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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安渡碼頭
薰娘在這里站了一夜。
天邊慢慢泛起魚肚白,金光乍現,紅日將出。確認無人回來,她才轉身離開。
途中遇到些熟人,見她心情頗好。皆問是不是有喜事,薰娘臉色微紅,抿唇一笑,只道一句天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