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住了一段時日。
關(guān)赤玉大致摸清了落潮是個什么地方。
整座落潮城分為內(nèi)外兩層:內(nèi)城是“落潮山寨”本部,統(tǒng)轄著“三山六院”的正經(jīng)架構(gòu),接收的多是主動投身者,人人有職、分院有別,做得好甚至可一路做到“主管”乃至“當家”;而外城,則是緩沖帶,住著些無處可去的女子——或逃難、或逃婚、或亡命。她們在這里謀得一時棲身,若能賺足盤纏,托人尋得擺渡之路,也可離開落潮。但是盤纏也不是那么好得的,這也是讓關(guān)赤玉暗中咂舌的地方。
因為落潮人不掙銀兩,只掙舟符。
何為舟符?
關(guān)赤玉在紀辛磐那兒見過,一種泛著流光的橢圓海螺片。正面刻有“舟”字,背面刻有特殊的浪紋。跟江亂銀袖口上的紋飾一模一樣。外層包裹著蠟油,邊上都有個小孔,方便穿繩攜帶。據(jù)說集齊一千片舟符的人可以換相應(yīng)的盤纏登記出島。對此關(guān)赤玉倒是沒什么反應(yīng)。真假參半的傳言,也沒有人真的關(guān)注過誰家賺夠了一千片,大多最后皆是在此地安居了下來。能這么快了解到這些,還是托小豆小蟬的福。兩個小丫頭片子,成天閑不住嘴,關(guān)赤玉稍微逗逗,兩只大漏勺就能把自己知道的那點事兒抖摟干凈。
這段日子里,她和季明月幫著紀辛磐采藥。幾次歸得晚了,還沿著山道撞見了提燈巡邏的哨位。對方先是盤問,再三確認身份后,竟然還安排人送她們回來。季明月原本一直提心吊膽,見到這一幕,心里反倒起了點變化。夜里跟關(guān)赤玉自顧自地說:“這地方……雖說是個土匪窩,可外城的采藥人,也有哨衛(wèi)照看——是不是,也算好事一樁?”
關(guān)赤玉沒搭話。她知道季明月最近跟一個哨位關(guān)系不錯。但她不覺得這是“照看”,倒更像是“監(jiān)視”。恰好說明,此地制度森嚴,進出有數(shù)。不過,對現(xiàn)在的關(guān)赤玉來說,確實是好事。
這日,夕陽西下,兩人正值翻曬藥草的空當,季明月忽然湊過來問她:
“……真的有人能出去?”
關(guān)赤玉的動作頓了一下,低頭撥弄著手邊的枇杷葉。
“是啊,”關(guān)赤玉眼也沒抬,“只要你能賺夠舟符,就能托人把你送出去。”
季明月沒說話。
舟符就是錢,錢就是舟符,是她如今最缺的東西。
最后一錠元寶,早就留在了平安酒樓。
這幾日來,她的狀態(tài)已經(jīng)有所好轉(zhuǎn)了,但是前幾日睡不著,后來又是身上起了疹子,整個人都消瘦了一大圈。連關(guān)赤玉也不由皺眉。
關(guān)赤玉看了季明月一眼,像是忽然有點耐心似的,聲音低下去:
“你要是真想走,就得先想法子。”
季明月咬著牙,沒接話。
“你懂點醫(yī)理,會寫字。”關(guān)赤玉淡淡看她一眼,像是隨口一提,
“有的人卻只能抬東西。”
不管季明月怎么想,關(guān)赤玉知道不可能一直呆在這兒的。
“我們得進內(nèi)城,找點活路。”
說完關(guān)赤玉便低頭拾起藥草。
季明月眼睛亮了亮,隨即又有些猶豫。
聽說內(nèi)城里頭冷得跟冰窖似的,規(guī)矩多、事也多。她打小錦衣玉食慣了,如今光是睡木板、喝粥吃菜、上山拔草,夜里都不知道哭了多久才勉強適應(yīng),更何況......
她不敢想。
“……可是我能干什么呢?”她低聲說,像是問關(guān)赤玉,也像是在問自己。
關(guān)赤玉沒勸她,只是淡淡道:“好好休息,把病養(yǎng)好。”
季明月沒再回應(yīng)。
關(guān)赤玉說得對,這幾晚她未曾闔眼,疹子是急火攻心。可她心里又難受又委屈——她并非全然厭棄這個地方,起初只是想逃婚找娘口里的桃花源,卻沒想這是個土匪窩。但這幾日雖然清苦但是平和的生活,又無形中讓她產(chǎn)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
一時間,季明月愣在了原地,盯著枇杷葉發(fā)呆。
能不能出去,關(guān)赤玉并不關(guān)心,她的心中已經(jīng)有了打算。
留下來。
落潮雖魚龍混雜,但也講究章法。比起被李懷淵抓回去或者成為死士的刀下鬼,這兒對關(guān)赤玉來說,簡直就是世外桃源。
只要有規(guī)則,那關(guān)赤玉隨時都能回到那個玩弄規(guī)則的位置。
她向來最擅長的,就是這件事。
————皇宮
黃昏前下過一陣雨,夜里就起風了,一場秋雨一場寒。
趙啟跪在御書房外,今日干爹風濕犯了,喚他守夜,他就明白,天大的富貴來了。陛下近幾日頭疾反復(fù)發(fā)作,常常痛得無法入眠。于是他受人指點專門換了個宮人前來掌燈候茶。
趙啟勾身附在門外,另一只手輕輕叩門,聲音故意壓得低,顯得更加陰柔:
“陛下,安神茶。”
沒有回應(yīng)。
過了一會兒,便有人出來將宮人喚了進去。
李垣正握著一封折子出神。這是多年前關(guān)赤玉因為鹽政給他寫的奏折。這樣的折子,他堆了一整箱。突然一股芙蓉香氣縈繞鼻尖。李垣側(cè)目望去,一節(jié)細細的玉頸就露在他眼前,是換茶的宮女。恍惚中,竟是故人近在眼前。
“抬頭。”
李垣冷淡道。
“你就進御前伺候一晚,不用做別的。記著,不要亂說話,圣上讓你如何你便如何。”趙啟的話在耳邊響起。
紅芙放下茶,安安靜靜跪在案邊微微抬起了頭。紅芙卻始終不敢正視李垣。
堪堪一個側(cè)顏,不說神似,貌合五分有余。
李垣心里清楚得很,關(guān)赤玉是不會這樣乖乖跪在他身下的。
有些人自作聰明。正想讓人滾,頭又痛了起來。
他擺手間打翻了案上的茶。
“陛下!”滾燙的茶澆透了紅芙的手臂,硬是咬著唇上前扶住了茶盞,避免誤傷天子,卻正正握住了李垣的手腕,紅芙竟然覺得比那新鮮的茶湯還要灼熱。
二人就在這燭光下對視了。一雙故人的眸子水波盈盈,讓李垣讀出了幾分委屈,這樣的神情讓他動容,好像陷入了什么回憶中,一時之間,李垣失了神。
“阿璇。”
“陛下!”又是一聲驚呼。下一刻李垣就將人抱上了桌。
燭火搖晃,趙啟只知道,一開始女子慘痛的叫聲不絕,不過一刻鐘,便是咿呀的靡靡之音。
趙啟只覺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喜氣洋洋地喚人端水候著。
次日清晨
程頤方下朝時臉色沉得嚇人。朝臣們在宮門口遠遠看見他出來,紛紛避讓,低頭快步走過,不敢正眼相迎。
如今關(guān)赤玉被流放,朝中還能在皇帝面前說得上幾句話的人寥寥無幾。程頤方便是其中之一,但是罷朝、遷怒、杖責,成了這幾日上朝的常事。尤其是今日,小皇帝人都不見蹤影,還賞了他門下一護軍二十大板,怎能不讓程頤方氣急。
程頤方踏進府門,尚未坐下,就看見單燁在院中等候,風塵仆仆,一身蓑衣還帶著未干的雨痕。想來是那日璟州的事有了進展。
進了房,柳氏上前替他更衣。
“怎的這時候才回?”程頤方理理袖口,問道。語氣卻不像責備,更像壓了一肚子火,尋個出口。
單燁拱手低聲道:“路上耽擱了半日,璟州之事……已有眉目。”
“先不急,”程頤方擺手,“今日小皇帝又是何事罷朝?”程頤方示意柳氏下去,但對方卻柔柔地遞了一杯茶來。軟軟喚了一聲夫君。程頤方頓時又覺得舒心了不少,握握她的手安撫了一會兒。柳氏才不依不舍地移步屏風后桌整理朝服。
單燁見狀接著道:“探子來報,偏宮發(fā)現(xiàn)了一具溺水女尸。”
末了,他又補了一句
“……是紅芙。”
程頤方臉色又恢復(fù)了最初的樣子,更加冷漠不耐。看來沒有關(guān)赤玉護著的小皇帝也不容小覷。不過,得知女尸并非完璧之身后,程頤方又放松了不少。
食色性也。關(guān)赤玉只要一日沒見尸首,那么就一日會成為程頤方追逐的最大底牌。僅是一個紅芙,就能亂小皇帝心神,更何況一個完整的關(guān)赤玉呢。淺淺地嘗了一口茶,回甘沁心。程頤方這才問起璟州的事。
得知是三人是璟州一帶有名的山匪,常年劫道松嶺之時,他又皺起了眉。
“火藥有可能是截過路鏢局得到。”
一般而言,鏢局會有造火許可證,用于護鏢開路,基本上各州府對此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各大鏢局的過路費也是很可觀的。
“撥幾個人繼續(xù)找三人下落。”
程頤方不覺得會這么巧。
單燁領(lǐng)命。
“另外,”程頤方扣下了茶盞,“拜會一下璟州州牧,該提提精神了。”
二十名死士的債,總得有人來償。
不久,璟州府境內(nèi)會造火藥的鏢師盡數(shù)被官府以縱火罪罰金除名,驅(qū)逐出境。